督军府的书房,空气凝滞如铁。
文件堆叠如山,烟灰缸里塞满了雪茄烟蒂,窗外天色早已由沉黑转为灰蒙,又渐渐透出晨曦的微光。
穆聿息一夜未眠,眼底布着浅淡的血丝,但目光却锐亮得骇人。
副官垂手立在桌前,嗓音因连续熬夜而沙哑:“…能查到的慈善基金会和海外账户往来记录都在这里了,少帅。大部分干净得像水洗过,有几处异常,但追踪到最后,都是死胡同。”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那家教会医院的捐款记录…用的是瑞士银行的匿名账户,权限极高,我们…碰不动。”
瑞士银行。匿名账户。
穆聿息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倏然停止。
这不再是江南地界上□□白道的游戏规则。
夜莺,或者说“暗影”组织,背后的触手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广。
资金流向海外,意味着可能牵扯国际势力,甚至…战争背后那只无形的推手。
棋盘比他预想的更大。
而他原先的追查思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便滑向了对方早已设好的、无关紧要的岔路。
宋家的怀表,学徒“阿生”,甚至那枚故意遗落的刀片…都是烟雾弹。
夜莺料定他会从这些细微处入手,享受着他一步步按预设路线追索的过程。
一种被全然窥破、甚至被无形引导着的愠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上穆聿息的心头。
他从未被人如此戏弄。
好一个夜莺。
穆聿息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
不是疲惫,而是在极致的愤怒中强迫自己冷静,将一切线索打碎重组。
他不再去想那漂亮脆弱的皮囊,不再去想那狡黠冰冷的眼神,不再去揣度对方下一步会留下什么挑衅的标记。
他将“夜莺”这个代号,彻底剥离所有情绪化的想象,还原成一个纯粹的、顶尖的、价值不菲的杀戮工具。
这样的工具,为何频繁出现在上海?为何接连对李斌、赵公子下手?
搅乱局势,对谁最有利?
谁的出价,能高到让“暗影”动用头牌,并且不惜暴露部分海外渠道来善后?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穆聿息猛地睁开眼,眼底寒意凛冽。
“日本人。”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而确信。
副官悚然一惊:“少帅?”
“李斌卡着江南的税银和物资调配,赵家掌握着长江下游的重要航运。”穆聿息语速极快,条理清晰,“这两个人死了,谁最方便趁乱插手?”
副官瞬间明了,冷汗涔涔而下:“是属下愚钝!竟没想到这一层!”
“不是愚钝,是被误导了。”
穆聿息冷声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江南地图前,目光锐利如刀,划过上海、南京、杭州…“他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这两个死人,而是他们死后空出来的权力和资源。”
他的手重重按在上海的位置。
“他的雇主,是日本人。或者…是任何一个希望江南乱起来,方便他们浑水摸鱼的势力。”
书房内一片死寂。
如果猜测为真,那么夜莺就不仅仅是一个冷血杀手,更是裹挟在战争阴云下的致命棋子。
针对的,是整个江南的安定。
穆聿息转过身,脸上再无一丝一毫之前的玩味与探究,只剩下军人特有的冷硬与杀伐决断。
“之前的方向,全部作废。”
他命令道,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铿锵有力,“动用一切力量,监控所有日方人员,尤其是军方和黑龙会成员的动向。查他们近期接触的所有可疑人员,查他们的资金流动,查他们最近突然活跃起来的每一个据点!”
“是!”副官挺直脊背,大声应道。
“还有,”穆聿息补充,眼神幽深,“让我们的人,盯紧最近上海滩所有突然发生的、异常的‘好事’。”
副官一愣:“好事?”
“比如,某个穷困潦倒的家庭突然得到一大笔匿名资助。”穆聿息声冰冷,“某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突然解决了燃眉之急。或者…某个本该破产的商铺突然收到了神秘投资。”
夜莺擅长制造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而这一切需要大量精密的布局和外围人员的配合。这些环节,不可能全都天衣无缝。
只要活动,就必然留下痕迹。
从利益链条的最末端反向追索,或许能撕开一道口子。
“明白!”副官眼中闪过悟色,立刻领命而去。
书房门关上。
穆聿息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晨曦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
他不再去寻找那只翩跹惑人的夜莺。
他要掀掉的,是整片滋养毒虫的沼泽。
棋手既然已经入局,又岂会甘心只做一枚棋子?
穆聿息的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督军府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随之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
所有的明线调查全部停止,暗处的视线却如同无数蛛丝,悄无声息地撒向上海滩的每一个角落,重点缠绕上所有与日方有关的节点。
黑龙会控制的赌坊、烟馆,日本商社的货仓码头,领事馆武官出入的俱乐部…甚至一些看似普通的日本侨民开设的诊所、书店、茶社,其周遭都多了些不起眼的“闲人”。
资金流向的追查转向更为隐秘的渠道,通过海外关系和金融手段,艰难地撬动着瑞士银行那铜墙铁壁般的匿名壁垒。
另一条线上,对近期上海滩所有“异常好事”的筛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大量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汇入督军府的情报分析部门,由专门的人员进行筛选、比对、核实。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沉默中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上海滩表面依旧歌舞升平。
大华剧院的枪击案渐渐被新的八卦绯闻所取代,只有小报还在不依不饶地挖掘着赵公子和白蝶背后的风流韵事。
穆聿息坐镇书房,如同蛰伏的猎豹,耐心地等待着蛛丝马迹。他处理着其他军政要务,神色如常,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冰冷的锐光。
第三天下午,副官再次匆匆而入,这一次,他手中拿着的不再是厚厚的文件,而是一张薄薄的纸条,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与凝重。
“少帅,有发现了!”
副官将纸条呈上,“我们的人盯黑龙会副会长山本雄一的线报,发现他最近频繁秘密会见一个代号‘裁缝’的中间人。这个‘裁缝’,专门为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牵线搭桥,背景很深,行踪诡秘。”
穆聿息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地址和一个时间:明晚十点,虹口区,东和绸缎庄后院。
“东和绸缎庄…”
穆聿息指尖点着这个名字,“表面是日本侨民的产业,背后有黑龙会的股份。山本雄一在这个时候,秘密会见一个中间人…”
他抬起眼,看向副官:“这个‘裁缝’,能查到更多吗?”
副官摇头:“查不到。这人就像个幽灵,只知道有这个代号,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但经他手促成的交易,从军火到情报,再到…”他顿了顿,“买凶杀人,从未失手。”
穆聿息眼神一凛。
“而且,”
副官补充道,语气更加凝重,“我们筛查‘异常’时,发现虹口区最近有三起看似不相干的小事。一个老烟鬼居然还清了所有赌债,一个寡妇的儿子得了急症却被匿名送进了最好的西医诊所,还有…东和绸缎庄隔壁的一家小杂货铺,原本经营不善快要关门,现在又起死回生。”
穆聿息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虹口区的位置。
东和绸缎庄,老烟鬼,寡妇,杂货铺…
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在“山本雄一秘密会见‘裁缝’”这个前提下,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老烟鬼可能是眼线,寡妇家可能是安全的临时据点,杂货铺可能是观察哨…这一切细微到极致的布置,都围绕着那个东和绸缎庄。
为了什么?
为了确保明晚十点,那场秘密会谈的绝对安全和隐秘。
如此周密的外围布置,所图必然极大。
而“裁缝”的出现,几乎直指——“暗影”,夜莺。
穆聿息背对着副官,声音沉冷如铁:“山本雄一最近在策划什么?”
副官立刻回答:“根据零星情报汇总,他极力主张推动一项名为清道夫的计划,具体内容不详,但目标直指阻碍日方势力渗透江南的关键人物。之前…之前我们以为是商业或政治上的打压,但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裸的物理清除。
李斌和赵公子,或许只是开始。
“明晚十点…”穆聿息重复着这个时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终于,摸到了棋盘的另一端。
“安排我们的人,”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军刀,“盯死东和绸缎庄周围所有可疑点位。那个老烟鬼,寡妇家,杂货铺…全部纳入监控。但记住,绝对不要打草惊蛇。”
“是!”
“另外,”穆聿息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幽光,“给我准备一套不起眼的衣服,再找几个绝对信得过、身手好的生面孔。”
副官一怔:“少帅,您是要…”
“既然对方摆下了这么大的阵仗,”穆聿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总得亲自去瞧瞧,这位‘裁缝’…究竟是何方神圣。”
更要看看,那条受雇于人的夜莺,是否也会悄然降临,守护他的雇主,或是…执行新的杀戮。
副官心头剧震,想要劝阻,却在触及穆聿息那双深不见底、已然下定决心的眼眸时,将所有话咽了回去。
“是!属下立刻去办!”
副官退下后,穆聿息独自走到窗边。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血红,映照着下方开始亮起霓虹的都市。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明晚十点,虹口区,东和绸缎庄。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只狡猾而美丽的夜莺,一定会出现。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脱身的机会。
黑白交织,谁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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