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朔屏气等着,一瞬不瞬地直盯着永晋帝铁青的脸色,他甚至能听见永晋帝手里的劲握得椅子发出的那种“吱吱”响。
只见永晋帝缓缓回头,目光望向屏风外立身而站的王琴闻。
此时的王琴闻也透过那层朦胧,双手紧握于袖中,一颗心跳到了顶点。
终于,永晋帝那道松开了发红的手掌,将目光挪走落在那精雕玉琢的宫殿楼檐上,留下一句,“允。”
之后,永晋帝便面露痛苦,捂住胸口,嘴边涌出了大口的鲜血。
“圣人!”
“父皇!”
几道声音夹杂在一起,混在永晋帝的耳畔,一下显得很不真实。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了楼檐处雕着的一条游龙上,心中的震怒、惊恐、心痛像一把把刀子一样,割在他脑海中那个叫“沈素云”的影子上。
永晋帝知道,王琴闻和李朔是在逼自己对沈家下命令,但是这一次沈家、沈素云犯下的罪,实在是令他无法再宽恕……
沈素云的目标,居然是自己……亦或者……是自己这个皇位。
他这么多年推了多少良臣大将给李曜,为沈家铺好了路,沈素云当真是没心的吗?
当年,永晋帝与沈素云相识之时,他还是“李适”,占据一方的秦王殿下。
先帝开国诸战,各方皇室宗亲皆是派人鼎立助之。
一开始,李适确实对那皇位并无多少念想,且他本就是手握重权,占据良地的王爷,日子过得不比皇室差。
纷战之时,各方倾尽全力共同铸之,可天下已定之时,暗地里的争斗却是刚刚开始。
大晋王朝,由先帝率领的李氏一族占了朝中高位,更有太子李朝晏英名在外,而他们这些旁系宗亲除了个名头,半点权利也沾不上,都得重新回封地。
心中对国土、对权势的渴望,在日复一日接连不断投靠的世家与宗室之下,终于是被彻底激发。
那时,沈素云是他的原配之妻,沈家是世代侯爵,人脉甚广。
沈隋出面为李适奔走,招兵买马。
沈素云替他操持着秦王府,甚至怀有身孕被人挟持,也没有派人告知在外奔忙的他,而是默默承受了这一切。
李适承诺过,待大业已是囊中之物时,他便封沈氏嫡女沈素云为皇后。
终于等到先帝病逝,太子李朝晏踪迹不明,各方势力涌动,齐聚云安。
赵州李氏夫人与皇家有亲,傅家三代高居朝堂,傅家女又是育有皇子的帝妃,更有郑氏乃皇后之族,手握兵权。
而秦地李氏虽是前朝皇后旁系,却早已在先帝这一朝中权势不比其他宗室。
于是,太原王氏的上门会面,令他心中起了波澜。
太原王氏根基深远,亦是世家大族,族中宗亲皆是各方王亲伯爵。当时王氏家族出身的王太师,正是先帝之师。
可是王家愿意相助的条件,便是一国之母的皇后之位。
沈家自然是不愿的,为此沈隋领着沈家一号人非要他做这个抉择。可局面不等人,无奈之下,李适仍是答应了这个要求。
就在将赵州李氏、傅氏乃至郑氏拦在宫城之外,迫使先帝写下诏书之后,李适成了永晋帝,定居云安宫城。
登基之后王氏的权势力压沈氏,两方逐渐生出了很多事端。
可由于沈素云在为李适谋权之时,太过于奔忙而致使落胎之后,李适心中的愧疚达到顶峰。
他无视王家的施压,力保了沈家的权势,乃至后来沈素云重新怀了李曜,李适对其重视程度远比太子李朔。
这么多年,沈素云的性子越发地捉摸不透,甚至屡次将手伸到朝堂。李适都只当是她为沈家而谋算。
当头疾屡犯,痛苦无眠之时,吏部上了折子道出有灵丹,出自仙道之人。
吏部尚书,是沈家的人,李适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贺夷一开始的药虽古怪却有奇效,且他甚懂天道之术。
年中多地大旱,贺夷开坛做法,让永晋帝于朝会上以天子之心祈佑,城中百姓目睹之皆是敬崇。
三日后,中原多地雨露降临,解了多地的疾苦。
李适不是没有怀疑过贺夷、怀疑过吏部,但所上报的并无不妥。
这终究还是因着他对沈家的信任。
故当李朔利用朝中之势,非要查贺夷手里的药,却被李曜查出李朔结党营私的罪证,永晋帝才震怒下令禁足李朔。
可当王氏连同李宛兰道出当年小沈氏之死背后的凶手是沈素云,腹中胎儿并非龙种……纵是百般证据放置跟前,他心底终是不肯信的。
于是在王琴闻再次登殿之时,李适甚至不想再多听一句。
可王琴闻以国母之位担保,言其丹药谋害与叛国之实,重罪直指沈素云以及背后的沈家。
李适终于承认,他心中对于沈素云的信任和感情,开始塌陷了一角后,便不可收拾地蔓延。
王琴闻提出了一个计谋。
他不想算计沈素云。可这回,他也想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
被软禁中的琼华殿调走了一些宫女,多了守卫,显得冷清寂静了很多。
侧坐在榻上的沈素云看着窗外,手里摸着一个布条做的球,是稚童常玩的。
“贺夷人呢?”沈素云声音冷冷地,听不出什么波澜。
坐在对面的沈霂一身深色窄袖袍衫,挺直的腰身随着门外撒入的缕缕日光倒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如今南衙各卫兵中的中将,皆是与沈氏有关的世族子弟,手握宫中执兵权的沈霂于举手投足间的凌厉更甚。
“在宫外。”
沈霂谈起贺夷,心中厌恶难掩。贺夷此人诡计多端,若不是当初他逼迫沈素云同意产子夺权之事,他们也不会致使如今这般紧迫地步。
沈素云弯唇笑了一下,“只要他别忘了跟我的约定,我倒是不担心他的下落。”
“娘娘这么确定?”沈霂犹疑道。
“这座宫城于他而言,如同虚设。被李宛兰和王琴闻挑明了贺夷的身份,贺夷还留在宫里作甚?留着被抓吗?”
沈素云拍了拍那颗布球,桌面咚咚两声之后,球径直掉到了地上。
“听闻圣人最近谁也没见,御医也没唤,不知病情……”沈霂瞅着沈素云的脸色,问道。
“那个药,一旦停会反蚀得更快。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南衙卫兵那边,可都好了?”沈素云的眸光顿起。
“都已安排妥。”沈霂略有停顿,他近日是有察觉南衙守着几大城门的卫兵换值有些不对劲,但已经查过,皆是自己人,便也放下疑虑。
看着沈霂的神情并没有想象中笃定,“你担心郑裕安手下的禁军?”沈素云凝眉思索。
禁军是圣人近卫,不是他们能调动的。
“郑裕安不难除……而是,邹卓文那边来信,问何时动手?”沈霂看了眼窗,低声说道。
“区区一个赵州,他都看不住,让人给迁出了城,他催什么催?”沈素云嗤笑一声。
“李煦虽不是武将出身,但心思细腻,擅谋,且他身边还有一个傅家二郎。我之前查过,那支投靠了赵州的旧部,是当年的精锐,有两万。加上近半城的百姓都跟着李氏一族。娘娘,我们真要对他们下手?若我们能在皇城取胜,那赵州之人也不足为患。一城百姓的性命,稍有不慎,会受世人所指的。”
听着沈霂这番话,沈素云只是抬抬眼,“历代以来,史书皆是由胜方所撰。你还是心软,你就不怕太子和李煦给我们留了一手?留着他们,终究是隐患。告诉邹卓文,逼李煦出手,必要时把李国公夫妇绑来都城。我就不信李煦还能忍着不来云安。”
只要带兵入了云安,就是铁板钉钉的谋反死罪了。
沈素云唇边带笑,眼底黑沉无底。
*
当夜色渐浓,沈霂策马出了城,径直来到一间破旧的庙宇中。
红墙上布满了青苔,庭院更是枯叶遍地,沈霂疾步走过,推开半阖的大门。
“你先前不是说只要崔疏禾的血来做药引,便能制出致使离魂归唤的灵药吗?”
刚进门,沈霂就看见贺夷在怒斥着,手边的匕首还在滴血,而被绑在柱子上的人已经面目全非、浑身血污,不停地求饶:
“大人,我当真是没有骗您啊!我们家世代都研制此药,当初……当初我的父亲临终所传的秘术,我已尽数告知于您。求求您,放过我吧。”
被绑的人说话有些许异族口音,年过五十却满头白发,眼窝深而脸上沟壑纵横。
仔细看便可知,贺夷当初进宫所戴的面皮,便是眼前人这张脸。
这人是当年贺夷在云安暗中寻找南夷国余党之时找到的,整个南夷国会迫魂之秘术的人,只有他。
抓了崔疏禾,用释魂液将她的真血放出,就是眼前这人所制所传的。
只不过,眼前这人分明说过只要用引了法的红丝吸去圣女经络上的血,将血由蓝焰炼制成灵药,用于已是患上离魂症的玄鹰大军中,不止可以唤其听命于自己,更会使其力同猛兽,所向披靡。
可并没有起效!
贺夷听罢,眼睛眨都没眨,手起刀落,眼前人支吾两声,脖间喷涌,径直倒地不起了。
“废物!”
看了这一切的沈霂心中并无所动,走到贺夷身后,“玄鹰军呢,如今如何了?带我去。”
贺夷披散着头发,闪烁的烛光下他的神色偏执又暗沉,瞥了一眼神情冷淡但实际上眼神写着讥讽的沈霂,缓缓用黑色袖袍擦拭匕首上的血迹。
“这等腌臜事都是我们来做,你们沈家人倒是很擅长袖手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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