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夷近日来喜怒无常,崔疏禾被人从他眼皮底下救走,而他也被那点后宫计谋给算进去了,来城外避风头,本就愤然难耐。
偏这沈霂三天两头只在意玄鹰军何时炼成?贺夷沉下脸来,语气不耐,“随我来。”
想来所有人都想不到,就离皇城不到七里远的这座破庙,才是整个地下城的入口。
从皇城做起点,以枝干式的地洞,向着四面开凿,近可通到宫城南大门的望月阁,最远可达定州。
昔日的二十万前朝精锐,在十年间,尽数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中。
贺夷领着沈霂打开了石柱上的机关,走下了黑不见底的石阶路。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地面微微的震动,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嘶吼声。
沈霂蹙眉,目光警惕地扫过这坑洼的石路、昏暗的烛光,直到走到一片显得异常光滑的平地。
黑靴轻点了两下地面。四周都是石子,只有此处光滑无痕,看来贺夷平日多待在此地。
果然,贺夷在平地前停下了脚步,用手指指了指前头示意沈霂过去。
漆黑的地洞前方有一处铁栏隔着,凑近细瞧,里头犹如一块巨大的深黑幕布遮着,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幽幽蓝光闪烁着,血腥味也随之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道无形的风似乎由远及近猛地朝前掠来,带着一声喑哑的吼声。
沈霂被那阵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连连后退,扑鼻的腥臭味更是令他眉中深蹙。
是一团黑色的无名物狂扑到跟前,被铁栏拦住,只冒出一个乱糟滑溜的头。
瞧着既像狼又像野人,露出的皮肤上浸染的血迹都成了深色,披头散发看不见面容,此刻正扒着铁栏企图挣脱出来。
有一个冲了过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铁栏外来了生人,似乎令他们感到异常的躁动。
此时贺夷拿起了一旁的银铃,连连敲响,“众将士听令!”
这些不见容貌的“人”神奇般停下动作,像接收到感应一样抬起了头,在寻找声音之源。
瞧清楚了抬起的面孔,沈霂这才瞳孔震动,缓慢地问,“这……是?”
玄鹰军的士兵?
可这怎么可能是玄鹰军?
前朝威风凛凛、年轻有为的精锐将士,与面前脏污嗜血,形同失智的野人,谈何一样?
沈霂自小也被家族当成武将培养,自是知道从军之人心中所求志向。如今这画面使他心下骇然,对贺夷的狠毒残虐更是难免心起异样。
“还是只能听铃而听不了人话!这究竟是还差什么?”贺夷大吼一声,摔下了银铃,露出恶狠狠的眼神。
当初抓了李朝晏,假借太子之令召集玄鹰军至城外伏击,设阵法将其重伤离魂,冒险将其拖至地下城里常年累月饮下阳性生人之血、灌下秘术之药,养成猛力之术。
可却始终都不能让这群已然离魂的人听命于自己!本以为当初贺霜临终之前用了圣女之血下法给崔疏禾,那割了崔疏禾的血就能重唤阵术。
可结果不止没有用,还使得这群饮血士兵更加地躁动难以控制。
“肯定还差一味药!到底是什么?”贺夷焦灼地将一旁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推倒,企图找出心中折磨自己的真相。
他无暇顾及沈霂那深思的眼眸,一下又窜到沈霂跟前,眼神猩红地问道,“你们要去陶城了?对吗?”
沈霂拂开他的手,退了半步,“你又想做什么?”
“把崔疏禾交给我。”贺夷本是高大的身板微微耸起肩时显得有些阴森别扭,目光中更是闪着异光。
沈霂一下转过头,直盯住他,“你不是试过了,她并没有用处么?”
贺夷低哑地笑了两声,“这你别管。你把她交给我,我保证大局定下之日,交还你一支强猛的兵。”
背后铁栏隐隐嘶吼的声音,也搅得沈霂的心神纷乱不堪。
*
凛冬已至,可今年的初雪却始终没落下。只留那冷风簌簌刮着,似朝天发泄着不满。
“今年,竟无雪,可真是不好的兆头。”草屋中几名大娘围坐在一块烤火念叨着。
崔疏禾坐在春大娘家的矮凳上,闻言也抬头望了望那几步外窗口的一方天。
岁在玄英,纵观山野之中朔风割肌,天幕低垂只见愁云。深林中雾结为霰,簌簌之中万物噤声。
初来陶城时李煦唤了大夫为她包扎在望月阁时被利刃划破的伤口,叶子也日日坚持为她换药。
崔疏禾依着大夫嘱咐卧床休息了几日之后,便没有让叶子再近身查看伤口了。
一具并无生息的躯体,伤口哪有什么痊愈之说…
只不过在望月阁那几日被灌下的释魂液终是灼伤了几分魄,使得崔疏禾瞧着身形又薄了一些。
那释魂液一事始终在她心里存疑着,贺夷一介阳世之人究竟是如何懂得迫魂之术的?
她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春大娘屋内排排坐的孩童身上。
“崔姐姐,这个字我不会写。”一个圆头圆脑的小郎苦恼地挠了挠头,面前方正的木桌上几张被捏得皱巴的楮树皮纸。
没等崔疏禾应声,小郎身侧的小女娘撇撇嘴,“真笨,瞧我的。”
她圆乎乎的小手用力地握着根黑鸭羽十分得意地往皮纸上写。
崔疏禾见此不禁一笑,小步走进去,摸摸小女娘的脸颊。
“好啦,小安娘学得快,等会儿你帮小阿辞也细细讲之可好?”
六岁的安娘听到赞扬弯起唇,重重地点头,“嗯!”随后更加认真地埋头写起来。
而另一侧的小郎阿辞低着头似乎十分沮丧。
崔疏禾轻柔地展开阿辞那褶皱的纸张,认真地看了会,“阿辞,来。”
她扶正他的手腕,将“任重、道远”几个字再慢慢地写一遍。
“不难的,阿辞这么聪慧,多练几下就会了。”
阿辞抿抿嘴,深吸一口气,在崔疏禾肯定的目光中紧握着手里的黑羽毛根。
屋内烤着火,如安娘和阿辞这样的孩童也一脸认真地在低头写字。
陶城中的百姓尽数都是李煦当初设法从赵州迁至此的。远离家乡农作,各家各户到了陶城后想了许多办法谋生。
幸是陶城背靠山林,家中男丁们分工从林中砍柴打猎,女娘们编竹篮、绣女红,堪堪过活。
腊月天冷,大人们不许孩童上山嬉闹,将他们都带到春大娘家学字看书。
春大娘本是名绣娘,其夫婿是赵州的一名秀才,迁城之时她的夫婿决心留在赵州,托她将珍藏的典籍都带了出来。
崔疏禾由孟曼秋领着,也时常过往此处。一来二回,这边的孩童们也与她熟稔起来。
小安娘先写完了字,轻快地将纸递给崔疏禾,声音清亮婉转着道,“崔姐姐,您的字一直都这么好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您这样阿?”
望着安娘稚嫩的脸,崔疏禾的脑海中忽地浮现自己幼时因不喜念书经常在崔宅被伯父伯母唠叨的画面,不禁噗呲一声笑了,“崔姐姐从前不喜念书,还经常被大人们说呢。”
阿辞闻言讶异地抬头,也兴致满满地开口道,“哇您再说说,再说说嘛。”
安娘也点头央着,两人一左一右好奇地望向她。
崔疏禾动动唇,思索了片刻后,断断续续地忆起她幼时生长的定州、公务冗忙不常来探望的父亲、布满儿时嬉闹的后山以及同邻里同伴的趣事。
她幼时确是个在书案旁坐不住的人,活像凳子上有虫咬她,半分都耐不住性子。
比起写字念书,仿佛爬树捣鸟窝、踩溪抓鱼更来得痛快。
为此,伯父伯母们伤透了脑筋,只能从隔院喊来李煦,询问是否可以一同督促崔疏禾安分念书。
对于功课,少时的小李煦是极为较真的人。承了崔少尤夫妇的意便真的天光初开时就守在窗台前盯着崔疏禾起来看书。
更是为了她那一手鬼画符的字,亲自写了厚厚的一本字帖赠予她。
诚然并非李煦真的收住了崔疏禾的玩心。而是换作是你,天天晨间有人顶着越发青黑的眼圈幽怨地盯着你练字,你也会逐渐老实理亏的。
说来,崔疏禾那时究竟为何觉着心中过意不去,还真为此安心练起字帖?
那分明是苦肉计。
崔疏禾无奈摇头,对于儿时总像小老头一般规矩老成的李煦觉着有趣。
“啊!这么说,崔姐姐您的字是世子哥哥教的么?”小安娘眯了眯眼,乐呵地笑道。
崔疏禾闻言撇撇嘴,嘟囔着:“哪有教……那分明是我自己苦练……”
阿辞站在一旁,听着安娘同崔疏禾一来一回的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地轻扯住崔疏禾的袖子。
“崔姐姐,你喜欢桂花吗?”
崔疏禾还在回着小安娘的话,听罢微微顿住,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
原来是她腰间的荷包。莫是里头的桂花的味道飘了出来?
崔疏禾点点头,“阿辞也喜桂花?”
阿辞并没有回答,只是歪头一顿,随即说道,“我们的家乡种了很多的桂花树……”
他说的家乡,指的应该是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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