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原本紧阖的木门忽然传来“叩叩”两道沉闷的敲门声,打断了阿辞的话。
春大娘从里屋出来,迈着圆润的身体走到木门前,“来了来了,谁啊?”
打开门的瞬间,春大娘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夫人?您怎会来此?快些进来?”
吴至芳收下了伞,替身后的李迎秋开口道,“不劳烦了,请问崔娘子是否在此?”
李迎秋站在屋外,身披着碧色厚袄,将瘦削的身形裹得严实,微微朝春大娘点头。
听清屋外的对话,崔疏禾赶忙起身。
天雾蒙蒙的,午后的时辰过得快,这会已是日暮将至了。
“夫人。”崔疏禾微微躬身,目光落在眼神平和的李迎秋身上。
春大娘见屋外的吴至芳和李迎秋好似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不禁抬眼看了看简陋的屋檐,指尖有些局促地抓着腰间的衣衫。
崔疏禾心中不禁思索,先前有所耳闻国公府留下了李君牧在赵州,而李迎秋则被李煦一同接到了陶城。
听闻李迎秋一直在病中,崔疏禾初到陶城之时想着作为晚辈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前去问候。
只不过李煦坦言不急,等她身子也养好些再去也不迟。
李迎秋有些狭长的眉目微微扬起,看向崔疏禾,目光犹如流动的清水,缓缓颔首。
就在门口的几人都有些面面相觑之时,阿辞从身后窜了出来,“夫人怎的来此?我阿娘说您最近身体好些了,是么?”
阿辞个头小小的,跑到李迎秋跟前还得把头仰得高高的,语气中的熟稔让崔疏禾微微讶异。
目光总是没有过多波动的李迎秋少见地低头抚了抚阿辞的额头,眼含温情,“恩,阿辞也在呢?”
阿辞笑得眼睛弯弯,“阿娘让我来这学功课呢!对了,夫人,您快告诉崔姐姐,我们乡里是不是都种了桂花?可香了。”
李迎秋顿了一下,只是摸了摸他额间细碎的绒毛,温声道,“好啦,天色不早了,还不把功课学完,等会你阿娘该过来接你了。”
阿辞努努嘴,小声地说道,“好吧。”
被阿辞童言童语一说,李迎秋的脸上比先前多了些轻柔,转头道,“这些时日城中绣娘为营中操练的老兵们缝补了些护腕的袄子。趁天色还早,我想一同带过去给熙敬,崔娘子也一道吧。”
李迎秋说完,吴至芳也掂了掂她手边的包裹上,“这几天世子都没得空回来,天寒地冻的,不止是厚衫,夫人特地嘱咐带上些药材呢。去了崔娘子在的小院,被告之您在这呢。”
想到李迎秋去过她那的院子,崔疏禾脸上露出歉意,“原是如此,疏禾应当早些去问候您的,是疏禾失礼。”
崔疏禾轻抿了抿嘴,同春大娘道了声别之后跟在李迎秋身后一同往山中走。
她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再见到李迎秋,会是在这座山中小城中……
陶城的山林多而密,李煦吩咐原先投靠在赵州的前朝旧卒依林结营,锻戈铸盾、冶铁淬锋,训卒列阵以作守备之需。
昔日二皇子党曾欲以旧卒构陷、罗织罪网。然经整饬肃清,竟是幡然悔悟,纷纷愤然树旗自为军。
彩霞染红了半边天,将茂密墨黑的山林映出别样的绚丽。
站在高坡上看着来回往山下运送木桩的老汉们,傅容泽眉中呈“川”字状般略显愁容,“当真要这么做?拥兵一事可大可小。你也知如今朝堂纷争,我们真操练起了兵将,可不就是落实了谋逆?原先我们静待不动,紧盯东宫之信。如今怎换了一策?”
这番话当然是说与李煦听。
傅容泽一想到从当初李煦提出迁城之计,他那甚至来不及震惊之心……再到又是山中建营、加固城墙、炼制兵器,他恍惚中深觉李煦不愧是比他多参了几年朝政。
审时谋策的手段确是惊人的快。
李煦面上也是多了层凝重,几日来连夜与宗亲叔伯们围灯密谈,眼底的疲色在逐步灰暗的天色下愈显得重了。
“咳咳……”想开口但已染上些风寒的身体先咳出了声,李煦缓了口气之后才继续道,“暗卫的信若是不假,邹卓文此刻应是率了精锐往陶城赶来了。他越敢动手,便越能漏出些云安的风声。”
李煦拂开被风吹起的乌色披肩,手掌蜷起抵住唇,喉间的咳嗽瞬成了闷哼声。
见李煦因近日的风寒而瘦下一圈,傅容泽叹了口气,走近道,“你这般熬着,身体哪撑得住?别邹贼人真来了,你先病倒了。”
傅容泽看不上那邹卓文的作风,每每提起他都喊声“贼人”来泄愤。
听李煦说到云安,傅容泽抿抿唇继续问道,“什么风声?”
“那便是二殿下觊觎大殿之心,已昭然若揭。只是…这其间弈局,东宫运筹几何,恐也未可测也。”
邹卓文派了重兵把守陶城乃至赵州通往云安的关口,与东宫之音信险绝。依李煦对东宫的熟悉,不知是否韬晦布局、故意任其为之?
“只怕宫中斗法未至绝点,这陶城和赵州的百姓便先当了刀下魂。在谋逆之罪加身之前,百姓之危更应虑之。”
李煦深蹙着眉,遥望着脚下显得渺小的林中城。
他身后是赵州各大世家宗亲、是一个不慎便会以谋反定罪则株连的亲族……为了这,他不能轻易认下拥兵结营的谋逆之罪。
可局势如此,邹卓文并非善人,他定会以一城百姓的性命逼迫他认下这支叛军、认下是太子殿下结党一罪。
防患未然,这支旧卒…得建。
谈到此处,傅容泽捏了捏掌心的卜卦铜钱。生局与死局,无人可看清……
就在此时,一直注视着山脚下动静的傅容泽忽地被不远处枝干间“沙沙”晃动而瞬间警惕,立即低声叫住李煦,“熙敬!有动静!”
李煦见状猛地伸手摁低傅容泽的肩,示意他噤声。而就在他们的目光紧盯着那团缓缓往山上移动的繁密枝叶时,一抹素色的裙衫却是陡然出现在树梢之后。
“是…崔娘子。”看清楚来人,傅容泽“呼”地一声松了下紧绷的脖颈,为自己方才一瞬的惊吓而无奈叹声。
只是仔细瞧着,这崔娘子怎地一人上山来,还似是提着两个包裹,身侧也无旁人跟从。
脸上神情更是有些……怔然愣神?
正想转头告知李煦,谁想身旁哪还有李煦的身影?他早就在看清楚崔疏禾脸庞之后大步朝山下迈去。
“岁岁!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山路崎岖,更是有险隘之处…咳咳……”
李煦从山路疾步下来,千岩倒影仿若追在身后,林间偶有伸出的长条枝叶拨乱了他的衣角。
山骨苍棱中冷风一下吹进肺腔,本就感于风寒的李煦不禁又是一阵闷咳,但他仍是先将身上的外袄脱下披上崔疏禾的肩,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大包裹。
迈步山路而来的崔疏禾衣衫单薄,双唇也不知是否是冻着了,瞧着发白。一双平日里黑亮的眸子此刻显得有些暗淡,直愣愣地瞅着李煦久久不语。
“岁岁?”李煦用手指在她眼前挥了挥,才见她眼珠缓缓转动。
手边的包裹有些沉,里头的药草味在拎起间隙飘散了出来。
一闻到这个熟悉的药味,李煦定睛一看,霎那间抬头,“这些是我母亲准备的?她去找你了?”
李煦墨色的瞳仁在一瞬定了一下,轻咳咽在喉间,以手作拳抵唇歪过身闷哼了两声。
崔疏禾手边一下空下来,她晃了晃手指,继而微微抬头。
在霞光被树影挡住的婆娑间,崔疏禾透过李煦似惑似讶的脸庞,耳畔却一直回荡着李迎秋一路上的话。
“不曾想,多年前见着你,还是在宫中……”
崔疏禾更不曾想,李迎秋居然还记着她们曾在宫中见过。
沉疴积年后的李迎秋行迈靡靡,息微喘促,连走两步都薄汗虚下,可见痼疾在岁月中给这位也曾婉约秀雅的妇人留下多么深重的印记。
且崔疏禾多年以来始终是觉着李迎秋不喜自己的。依稀记得宫宴之上那望向自己冷淡的眼眸……
赵州李氏簪缨世胄,诗礼传家。族中门第论其礼节家风皆出有名。
崔疏禾自小并不同寻常闺秀那般循规,她以为只有像王云芙那样淑静柔顺的女娘才入得了她们这等皇亲之后的眼。
本以为李迎秋今日来只是照面,却略是讶异地听她谈起旧事……
“那时我与国公爷被一道圣令分离两地,熙敬被送往定州,平素只得书信往还,方悉其音讯。那书信中,频频出现了崔小娘子的名字。熙敬仍是稚儿之时,便讷言敏行,沉静寡辞,尤在父兄出事、家族遭罪之后更甚郁郁。可那年复一年的信中,他襟怀日朗,愈发旷达。我后觉,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崔家人、因为你。于是那年宫中年宴,我有心留意着你,想细细瞧上一番熙敬信中所言心仪之人,何许品格模样?……”
李迎秋的声音飘渺如絮,片语间让崔疏禾思绪万千。
她已经记不得那些年的宫宴中与李迎秋是否有过见礼。那时赵州受挫,李家人不被皇家待见,可想得知李迎秋独自在宫廷间强展欢颜,虚与周旋实属不易。
寒径逶迤,往山上的路绵长,崔疏禾裹紧身上的外袄就这么亦步亦趋跟在李迎秋身侧,静静听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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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嘱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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