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你们二人情谊渐长,族中叔伯们都言之崔丞相高居朝堂,得圣人重用。若能将两人自幼订下婚约,或可庇赵州几年。为此我还回了趟赵州,与国公爷谈论此事。虽存有私念,但念及礼数仍是郑重书信递交于崔丞相,对屡屡照拂熙敬的言谢,以及欲结两家之好。”
“未等回信……偏生那年便出了事,信中只道熙敬摔伤严重,刺客不明身份。一切便如当年听闻长子阿炀骤逝那样,不止我惧怕,国公府上下都惶然只怕变故重现,便即刻命人将熙敬带回了赵州养伤。熙敬那次伤到了腿,还甚伤及了心肺,养了大半年才堪堪好起来。自回去后他明面上不说但实则一直暗地让随从前往定州打听你的消息。未几,崔丞相修书致我李氏,婉却前议之亲,望请另择良缘。然一同送信的随从却告之,崔氏已属意沈门……”
偏偏就是那一年,是崔疏禾十一岁那一年……
是贺夷在早知道贺霜用圣女之血下了阵法在独女身上而一路追到定州要抓住这个遗孤来研制术法献祭的那一年。
也是李煦为了护她而一同被摔下崖后受伤送往赵州致使分开数年的那一年。
亦是沈家欲攀崔家,趁崔疏禾伤重失忆之际,令沈霂冒认儿时之交,遂得缔姻的那一年……
崔疏禾闻言心头一震。得知几家过往细闻,心中已然掀起海浪,步履益艰。
过往韶华如流光掣电,追忆间令崔疏禾心神恍惚,怅然片刻。
遂而又继续听道,“熙敬还伤重昏迷不醒,崔家遽与同沈家缔盟。如此,叫李家人如何能不耿耿于怀?况熙敬自伤愈后日日还惦记着定州,同那位信中的小小娘子。”
“他初涉世情、甫知国运家艰的几年都未在双亲跟前教养长大,待回赵州后我也疏忽谈心。只是既急且忿,一味责其当念李家与赵州之重。兄既殁,父残躯,怎可溺于儿女私情而忘大义?我尤为记得那日他惨白着脸,怔忡无言,跪在其父床前良久。自此多年绝口未提过一句过往,日夜勤勉,力学不倦,未肯懈怠,终得觐天颜。可我亦知,每当他心事郁结,便揣着桂花种子,中夜秉烛徒步攀去山林……一直到如今的赵州,群山之中早已漫地桂花香。方才的阿辞你也见过吧,那是赵州国公府老管家的孙子……崔娘子还记得,他说的家乡桂花么?”
山径望着漫长,在李迎秋忽急忽缓的说话间,竟一下便到了山脚下。
李迎秋本以为这些事她再无机会可说,一时百感交集,喟然而叹。
她轻捂着有些急促的胸口,喉间又溢上熟悉的血腥味之后,她反而紧抿着唇,眸中愈发清明。
正当她疑惑怎么身后久久没有动静时,蓦然转身,见崔疏禾伫立在数步之外,凝然若槁木。
随日晖坠于幽林,残阳穿叶间青霭转深。雾浓之时,李迎秋恍惚间竟觉着崔疏禾的身上染上了些“雾”。可那些雾却更白茫……
再眨眼间,却又不见那些莹白色之物。
一直在旁搀着李迎秋的吴至芳面露担忧,大夫们分明说了夫人的身子不大好了,别说出行,就是吹风都不可。
可夫人却固执要来见崔娘子。
方自闾巷行至山麓石阶处,就见李迎秋气息微弱,身子颤颤巍巍。
李迎秋定眸朝吴至芳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单手轻轻拂起裙摆,缓缓走到崔疏禾跟前。
“别哭。”
李迎秋的指尖有些凉,递出一方素帕轻柔地擦拭着从崔疏禾眼角滴落的一颗清泪。
崔疏禾猛地低头,方才泪珠蒙上眼眸只她都未发觉,一阵没来由似疚似悔的触恸猛地撞击着她的心。
她哭了吗?
崔疏禾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喉间却鲠万言。
“崔姐姐,我们的家乡开满了桂花……”
他们的家乡赵州,满地桂花香……是以,林中片片皎洁清香,素华映月散至天边,皆是……李煦所种?
她稚童之时曾见定州的后山桂花遍野,小小一枚点缀在丛林中,星星点点连成片。清幽却不惹眼,舒惬极了。
她打趣地对着丛山作礼叩拜,道其山中必定藏有桂花娘子,于中夜无人之时将枚枚花苞镶于枝丫上。
于是小小的她便等着一年寒往暑来,时常翻墙去后山看有没有桂花娘子出来。
少时李煦哪知小娘子心中幻想,只道她喜爱桂花至极。去遍东市西市寻桂花种子……
“愿遍植月中桂,情疏迹远只香留。”
竟是一语成谶。待遍野山中桂,人也走远,只留下缕缕香。
过去的她被吹捧被簇拥长大,心高气傲不知真心何物。若非身消魂破,多少身份金帛皆是虚无。
化作云雾之气于世间,万物缥缈中哪还有什么崔氏疏禾的一痕一迹。
可为何,命运至此,待到消散之际,才掀开那被藏匿的真情一角。
东流之水不可复还,真心真情亦是啊……
唯独能握的,只有今时今日。
“早知羁绊成赘,不若初时便不相识得好。”崔疏禾轻拭脸上莹润,低低地长叹。
如果没有她,李煦年少时不会被她连累成重伤,不会因她而求见圣上引得天颜猜忌,更不会在他计谋援出赵州、对付邹卓文时还需分心入宫救她……
只是还没等崔疏禾说完,李迎秋却摇摇头,转而握着她的手:“阿禾,我能这般唤你么?”
李迎秋的眼中既凝着对旧事之苍茫,又露出些对小辈的温煦。
慈晖映着她素来如霜雪般的面庞,此刻却犹如古井映残照后泛起的微波。
崔疏禾湿润发红的眼眶里倒映着那点余晖,瞧不清是日暮之色,还是李迎秋那少见的温情目光。
她点点头弯起唇,“自是可以。”
李迎秋抚着她的手背,叹息道,“今日我来,并非为着陈情遣怀。实是来同你说,过往我以熙敬少时之伤归咎于崔家,对崔家多有颇词,确是我心偏颇狭隘。我当以为你自小生于锦绣丛中,同熙敬是两路人,哪能知道如赵州李氏这等被摒弃之族的艰辛。可当我知道,崔家一朝事变,你小小女娘竟能一路谋划至此,更甚为了帮熙敬解困而再次入宫……我知此时无论如何说,都不能喻我之怀。”
说到此处,李迎秋忽地哽住,垂眸下去掩住眸中微涩,急促喘息了半会。
山风簌簌,直吹得人脸颊生疼。崔疏禾是鬼魅之身,至寒至炽她并无所觉。
但一路说着话的间隙,她察觉到李迎秋的步伐愈发地重,唇瓣近乎毫无血色。
“夫人您勿伤怀。我瞧着天色不早,外头这般冷,您若身子不妥或将包裹交于我,快些让嬷嬷带您先回吧。”
崔疏禾咬咬唇,脸上有些担忧之色。一路上只顾听着李迎秋给自己讲旧事,还真以为是叙旧。
一时险些是将李迎秋抱病在身的事忘了。
虽见李迎秋披着厚袄,崔疏禾仍是动手解起自己身上那件寻云亲手裁过的月白外袄。
李迎秋终是难掩苍白,掏出锦帕微微俯身咳得艰难。崔疏禾见状赶忙搀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扶至一旁的亭中休息。
待片刻后李迎秋缓过来虚弱的气息,攥着锦帕远远地眺望着高耸的丛林。
“我的身子我清楚得很,病骨支离,恐是大限在望了……终到此,作为一个母亲,有些心窝的话。阿禾,我盼能嘱托于你。”
木亭空伫,寂寥无声,唯有亭前积叶深。李迎秋轻靠在吴至芳身上,伸长了瘦削的手往台阶下的崔疏禾招了招。
崔疏禾一直有所听闻李迎秋早年遭逢巨变后,心神耗损,惟余形骸一副,多赖于参药养着。
近日也大概是因迁往陶城途中染了寒病,加上忧心国公爷的处境而致使旧疾又反复了起来。
“莫要再说大限这等不吉利的话了。”崔疏禾赶忙上前,回握住她的手。
即便先前与李迎秋也并未熟稔,但约莫是提及生死,崔疏禾不由得也伤怀了。
虽她也感受不到那手指的温度,但触到李迎秋那干瘦的指尖还是让她触手一惊。
“您且说便是,若能帮上忙的,疏禾定尽力去做。”
崔疏禾此话由心而发,尤在已然得知元年之后恐大局有乱之后,她想极尽宽慰之心,只恼自己这般不善辞。
“公爷困于赵州,我必是要与他同进退的。可怜熙敬一面要顾城中百姓安危,一面要派人紧盯着赵州中被制的亲族。且这重中之重的,是宫城中皇子相争已然剑拔弩张。熙敬少时受太子殿下引荐,殿下仁善,对熙敬几次面临诡计陷阱皆是出手相助。赵州门户也多是东宫照拂过才能安稳度日。这么些年,熙敬为着这份恩情和情义,为东宫出力出谋。若沈家一门真将王氏一族击败,赵州同我们都无生路可还。这是一条,没有后退之路。熙敬他…心里艰辛,但从不说过半分。阿禾,倘若一日真走到绝境,我与国公爷受困受制。唯有一愿:熙敬陷于难境之时望你能不弃,伴他再走下去……好么?”
人生向来顺势而下最易,逆流最险。前路险阻,可想而知。
可这年月漫漫,纵是将全族之命搭在历史洪流中,也只会消散无痕。
若这余生能得几分真心相付,也不枉来此人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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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嘱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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