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的,他看着石桌上的乾坤袋,时间好像没有过去,还是归尘仪式前几天的样子。
他坐在石桌前发呆。
周遭安静极了,往日有鸟叫,洗漱时还能对上两句有来有回的,师兄们偶尔会从他院前路过,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热闹得很,这会儿太阳也该升上来了,晒在头顶暖洋洋的。
可是今天什么都没有。
“宋竟?”
魏阑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敢出声,他已经看着宋竟发呆有好久了,估计回院子之后,除了发呆没干别的,他真怕小师弟魔怔了。
宋竟缓缓扭头,魏阑杉看他两眼无神,跑着进了院子,在他对面坐下,急吼吼地道:“我问了师父,他说是你自己申请的,真的是吗?我觉得他在骗我!不然你怎么会听完晕倒呢?”
师父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师父从来不吝说最难听的实话而使弟子们清醒一点,宋竟沉默着。
魏阑杉一拍桌子,说:“是不是哪个哄骗你提的申请?说,是谁,我去教训他!顺便也跟掌门说,那申请不作数!”
宋竟缓缓摇头。
魏阑杉着急,又不能上手动他,便努力把脸往他眼皮子底下凑,说:“你别不说话,有什么委屈告诉师兄,我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宋竟缓缓抬起眼看他,忽然笑了。
“你、你笑什么?”
魏阑杉心里毛毛的,宋竟很少咧嘴笑,多的是客气的微笑,别说宋竟了,就是从别的任何一个人脸上,魏阑杉也没见过这种笑法。像意识到大病难愈后的解脱,也像满目疮痍我独自在的嘲讽,魏阑杉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希望二师兄能一直快活地活着,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师父的苦心栽培。”
“啊?”
宋竟在那一瞬间想说的其实很多,但他没有办法口出恶言伤害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他说完垂眸,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走的会是自己。
如果不是那个原因,大师兄不会是那种反应。
宋竟想,终究还是自己误入歧途了,不过也好,他走了,三师兄和六师兄没走,他们比自己有天分,将来会成为上修盟的顶梁柱,像殷水蓝师姐一样。这个离山的名额,是自己占去了,这样想能使他心里好受一点。
魏阑杉还想再问,宋竟已经站了起来,说:“二师兄请便,我要收拾东西了。”
魏阑杉也倔,他想,我就坐这儿不走怎么着。
可当他徒然坐着,看着小师弟进了房间,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收拾的动静,他又心软了,想着自己不能对小师弟这样步步紧逼,既然他不愿讲,那便不讲吧,十五岁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得年纪了,他下了山或许会有更好的前途,修仙或许真不适合他。
宋竟拆了被套和床单,把絮子叠好,又拆了帏顶和幔纱,这些他都不带走,但要拆下来洗干净。
他听见魏阑杉离开的细微动静,才停了手,环顾四周,这屋中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
正如二师兄所说,自己的屋子很冷清,零零碎碎没几样东西——衣物都是要留下的,道儿已经送来了便衣,洗漱用品可以带走,从藏书室借的书都还回去了。
这些年没几次下山的机会,偶尔下山也没买什么带回来,笔墨纸砚书本一收,屋子好像就空了。
它是个崭新的空房间了,到了下半年,就会迎来新的主人,什么都是新的干净的,而自己也不会在任何物品上留下痕迹。
它曾经也是某位前辈的房间吧,在宋竟之前。
宋竟住进来的时候没有留意,现在他将每一处的灰都掸落,用湿帕子将每一件物品都擦净,他发现了,上一任主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时候的师兄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收拾的呢?
真好,这样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认为这是为他准备的新新的房间,这里一片空白,由他发挥,让每个人都可以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忆。
宋竟抱着被套等等去了浣洗室,在那里,他待了许久。不是因为要洗的东西太多,也不是因为来洗的人太多,而是因为他又不由自主地发了呆。
冰凉的水还汩汩地往下流着,冲刷掉了他手上不起眼的泡沫,盆里早已溢出,顺着竹管流到下一个人的盆边。
浣洗室里都是要走的师兄师姐们,大家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发呆也就成了顺其自然的事。
直到手僵了,他才回过神来,将盆里的衣物搓洗好,带回院子里晾。
浣洗室里比他更慢的都有,好像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可以在山上继续蹉跎一些时光。
不论是届满离开的,还是提前离开的,都怀着同样的不舍,在默契的静默中,有些晶莹的珍珠就着水声落入竹管中——嘀嗒。
嘀嗒,嘀嗒。
小院的院墙不高,斜照的夕阳也可以将温柔洒进院内,宋竟抱着盆站在院门口,与坐在他院里的大师傅对上眼神。
“大师傅。”宋竟还是很规矩地喊他。
大师傅这回没有点头,而是别过脸去,看样子很难受,宋竟进院,他就把脸偏得更远,等宋竟放下盆开始晾床单了,才说:“就算要走,不至于午饭晚饭都不吃吧!”
宋竟大力抖开床单,在迷眼的水汽中用力一掷,将半边床单甩过绳索去,然后再扯着边边铺平拉直。大师傅的声音在耳边变了调,宋竟草草回复道:“不饿。”
“人是铁饭是钢,你说不饿就不饿啊,过来,给我吃了!”
宋竟听到拍桌子的声音,回头看,才发现桌上搁着那么大个食盒,这一眼才引得鼻子重新工作,闻出味来了,是鸡汤的味道。
宋竟沉默着继续晾完了剩下的衣物,然后坐到桌前,虽然闻着了味,但他依旧没有食欲,然而大师傅的眼神使他软弱,伸手去揭了盖子。
一盆鸡汤,一碗金汤肉丝面,一碟咸菜。
一颗圆圆的煎蛋安稳地卧在肉丝面当中,宋竟终于没忍住,合上盖子的同时掩了面。
大师傅几次想伸手去摸他的头,都收了回来,他自认识这孩子起,就没见他哭过,不管挨多少次打,跌得有多狠,他最多呜咽两声就憋回去,眼泪花打着转地不往下掉。连魏阑杉都有被打得嗷嗷哭的时候,偏宋竟不肯。
在众弟子中,宋竟要算不争气那个,可他认真学习的态度让人不能不佩服,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自己更失望吧。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努力和回报不成正比,这就是修行,也是人世间一切事物运作的基本准则之一,你不能光凭努力,就想获得你想要的,有时候别的因素更为重要。
在这里,是天赋。
即便哭,宋竟也是小小声,他不想哭得人尽皆知,哭泣是发泄情绪的方式,是人的本能用于取悦自身的行为,若让别人听见了,就成了绑架别人的手段。上修盟不希望门派留给弟子痛苦的回忆,宋竟也不希望自己给门派留下个懦弱无能的末笔。
可是——
“我太无能了呜呜!”
在宋竟的潜意识里,大师傅是可以诉衷肠的对象,是可以安慰自己的存在,但又不是一味的安抚。大师傅见的世面多,懂的道理多,他是可以给自己指明人生方向的人。
“无能算不上,你只是于修仙一途没有其他人那么适合罢了。”大师傅说的也是实话,“你还这么年轻,未来有许多种可能,未必就要困在这山上修一辈子无望的仙。”
“那我要下山去做个厨子吗?”
宋竟泪眼朦胧的,这会儿才真的有个孩子的模样了,大师傅本来挺伤心的,被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做厨子不好啊?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做饭呢,没想到只是奉承我呀。”
“不是......”宋竟弱弱地辩解,“我是喜欢帮大师傅的忙的,也真心喜欢做饭,可是......可是......”
“可是比起做饭,你还是更喜欢修行,是吧?”
宋竟微微点头,虽然大师傅也说他可能不那么适合修行,可他还是喜欢。
“你是做惯了才喜欢的呢,还是对比了其它的爱好,觉得哎呀我还是最喜欢这个的那种喜欢呢?”
宋竟暂停了抽泣,仔细思考了一番,哭着说:“啊,我不知道,我没有别的爱好!”
他好可怜,生而为人,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爱好,连爱好都没有,他简直太没用了!
大师傅彻底乐了,双臂撑着石桌的边边,耐心地劝慰道:“现在没有不要紧,山下好玩的事情多得很,你边走边看,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喜欢了就丢掉,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宋竟望着大师傅,大师傅周围好像在发光似的,对了,他还不知道大师傅究竟多少岁了,四五十?七八十?认识了十几年,大师傅好像没怎么变老,自己的个头都已经超过他了,大师傅还是那番样子。
难道做饭也是一种修行吗?能使人延年益寿那种。
大师傅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再过几年,我也要下山了。”
“为什么?”
“我没娶过老婆,也没有后代,原本想着在山上度过此生颐养天年也不错。可是你不是要下山了吗?大师傅我呀,想等你在山下闯出个模样来,就来找你给我养老,也享享你的福,怎么样?”
“啊?”宋竟愣着。
“怎么,不乐意?”
“啊不是。”
宋竟只是没想明白,自己下山,怎么就引得大师傅也要下山,要他为大师傅养老他自然是愿意的,可是,他连自己的未来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难道就要应承别人给别人许愿了吗?
“不是不乐意就行,就这么说定了,你先下山探路,我随后就来。哦对了,山下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你要记得,钱,你得多攒点钱,不然到时候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去呀!”
望着大师傅一派轻松的模样,好像美好的将来就在眼前,下山只不过是人生的分水岭,而不是下坡路,宋竟的心情也缓和不少。
有人比自己更加盼望自己的未来,这对他而言是催动他好好生活下去的动力,有人需要自己,这便是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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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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