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风大，半夜宋竟就收了床单，叠整齐放到床上，然后挎着他的小行囊去了主峰。
站在掌门院外，他没有敲门，黑漆漆的，来往道童提着灯笼路过被他吓一跳，个个都拍着胸脯问他在这杵着干什么，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宋竟答自己是来请辞的，有的道童与他相熟，知道他昨日听完名单差点昏过去，告诉他掌门不在此处，上后山去了，得早课那会儿才回来。
宋竟不能随意上后山去，又不想早课撞见别的师兄，所以在谢过道童的好意提醒后，继续守在此处。
这是他第一回来掌门院落，院墙比普通弟子的高很多，轻易不能看见其中景象，想必里面也是气派辉煌，宋竟将见过的将军府模样代入进去，不过山上地盘没那么大，掌门也不是喜爱奢靡之人，所以得是缩小版的。
宋竟站在距离院门三步远处，陈放到时见他双目炯炯，早听了道童的汇报，知道他站了半夜，现在看来不仅一丝疲态没有，也没了昨日的颓然失措。这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陈放在内心赞许，嘴上却只淡然道：“宋竟，找我何事？”
宋竟没打瞌睡，却也没能注意到掌门靠近，心中不由得敬佩，自己着实还差得远，才转头去拱手作揖，却发现大师兄也在，于是在“掌门”之后又添了个“大师兄”才说：“弟子是来请辞的。”
他来接受消除记忆之术。
他问过大师傅了，有没有不想被消除记忆偷偷下山的呢？大师傅说有，但都被抓回来了，对于这种心存侥幸之人，掌门不留情面，将过往记忆尽数抹去，别说回山的路了，连习过的剑法、法术连同归尘仪式都一并忘记，免得下山害人。
天边还没亮起来，三人站在夜色中，肖阳没有对宋竟表现出其它情绪，也没有要和他搭话的意思，离得远远的，宋竟才说完来意，他就跟掌门说道：“师父，我先回了。”
掌门点头，他就走了，没有多看宋竟一眼。
昨日里在从浣洗室回月旻峰的路上，宋竟听见大家说了，说“什么兄弟情深，看见小弟要下山了，就立刻撇清关系当不认识，这年头大师兄真是什么人都当得了”，说“海系体质海的是修行，又不是人性，可见这人天生就是这样的无情，咱们也离远点，将来天上落石头了他还得往咱们头上拨呢”。
宋竟认为不尽然，大家看到的是自己名字出来后大师兄的不闻不问，可谁知道大师兄是不是心里难受，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呢。
二师兄第一时间就找大师兄问罪，问他怎么回事，大师兄知道自己修习克罗之术沾染了魔气，也清楚掌门长老们是因为这个要逐自己下山。师父把他写进名单里，说他是自己提出的申请，已经是给他台阶下了，大师兄没什么好说的。
不问，不说，不挽留，就是大师兄给自己最大限度的仁慈。宋竟知道的。
望着大师兄离去的背影，宋竟也默默地给他送上了一份祝福：“大师兄，我知道你过得很辛苦，往后的路只会加倍辛苦，一定要一切顺利呀，希望往后自己在可触碰到的修仙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够听见你的鼎鼎大名！”
消除记忆的术法并不高深莫测，陈放站在院外就为他施了，宋竟闭着眼睛受了，感觉脑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混，在抽离的瞬间也狠狠地带出了他十分不舍的东西。
宋竟昏了过去，陈放单手接住他，随后对面现出一人，齐子献双手扶过宋竟，由他半倚在自己怀中。
“我从没抱过他。”齐子献说。他没有小孩，山上小孩子倒是多，却都不是能抱起来玩乐的。
陈放笑着说：“那就趁现在多抱抱，以后该抱不着了。”
身后肖阳回来了，他还是远远地站着，不靠近。陈放背对着他说道：“既然你坚持，那往后你得一心二用了，修行不能落下，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弟子明白。”
“去吧。”陈放说，然后看向齐子献。
肖阳上前，齐子献松开手，由肖阳打横抱起宋竟，随后跃至空中。望着两人身影逐渐变小，齐子献的目光不无担心，陈放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你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自己心里还没点数？”
“一切都未可知......”齐子献完全没有被安慰到，陈放也没了办法，只能陪着他看着那两人消失不见。
宋竟认为自己是被逐出山的，是也不是。
在送走了另外两派的掌门长老之后，桌前就剩了掌门、齐长老、黄长老、肖阳、殷水蓝，陈放拿出一卷竹简来，说：“这是在他们仨下山之前拟订的今年归尘仪式名单，你们瞧瞧。”
拟名单的时候黄长老齐长老都是在的，这会儿主要是交给殷水蓝和肖阳看，给殷水蓝看能理解，毕竟她已经是板上钉钉要成为长老的人了，但是肖阳，黄长老不明白肖阳为何要留在此处。
殷水蓝看完没说什么，递给了肖阳。
肖阳原本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留下，当他看完名单，明白了。
“宋竟何时提出过要下山？”
面对肖阳的质问，陈放淡定道：“他必须下山。”
“为什么？！”
“你是海系体质，你还看不出来吗？”黄长老幽幽地说，“咱们山上可不能养魔物。”
“可孟师兄也习了克罗之术，为何他可以留到届满再走？”肖阳没有去看殷水蓝的表情。
“克罗之术？”黄长老呵呵笑起来，“不对，肖阳啊，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你那师弟身上的魔气与众不同吗？我派确实不许私学禁术，可只要不拿去做坏事，都会如孟津一般届满再送下山。”
与众不同？肖阳不是没有发现，但他以为是克罗之术因人而异的表现。
“什么意思？”他不想自己瞎猜。
“我当初，是在一个泥潭中捡到宋竟的。”陈放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那处泥潭远人间近魔界，在我将他唤醒之前，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唤醒之后，宛若新生，脑海一片空白，唯记得自己叫宋竟。”
宋竟进山的年龄很小，大家都以为他是家中遭遇了不幸才来到这里的，名字如所有凡人般普通。
“我替他沐浴更衣，确实肉、体凡胎没错，然而早慧，能看穿人心并迎合，不似没有记忆与经历之人。我原考虑他是魔与人结合之子，只要好生教养，作为人长大就可以了。”陈放拿出一本册子放到桌上，“你看看这个。”
肖阳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庆修八年，秋，小子嘴馋，慰以金汤肉丝面，勤劳，顺从。
翻一页：
庆修八年，冬，小子耐寒，雪而不退，勤奋，耐力。
册子厚厚一本，肖阳跳到中间：玄通元年，春，小子初下山，爱养鸡。玄通二年，春，小子私藏金簪，不知来处。
再往后：玄通四年，夏，小子抱木而不乏力，忍能劈柴十二时辰未睡，常下山而不知去处。玄通八年，夏，小子不再爱养鸡，心思深觉，易走偏方。玄通十年，春，小子梦魇，口中呓语“恨”“杀”等词，醒后不觉，魔气加身，恐难抑制。
不用再看了，肖阳知道了。
从宋竟入山以来，大师傅就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即便他不主动亲近大师傅，大师傅也是要反过来主动亲近他的。还以为是天赐良缘，珍而重之......呵，肖阳眼神同他的表情一般冷。
“光凭这个，就能断定他是魔非人了？”
肖阳的反应在陈放意料之内，陈放耐心道：“我知道你关心他，但你也要理智看待，我们看他紧，不是想害他，正是想引他入正途啊！”
肖阳想也觉得是，不然掌门一开始就不用带他回山，直接杀死在泥潭中，掐灭是魔的可能性岂不简单。
“自古以来魔与人结合所生不过都是魔胎，便是出生人形，也要早早现出魔性来，变得面目狰狞。宋竟不同，他至今仍作人模人样，可他身上的魔气愈发重了，我等不能冒险将他养在山中，只能送他下山。”
“可送他下了山，又当如何？使他自生自灭吗？那岂不是更快变魔了，还祸害山下。”肖阳追问。
陈放道：“非也，我们几位长老商量过了，计划一面送他下山，一面差人跟着，查看他每日变化，若有不测及时回报，我等再前去降伏也不迟。魔虽不是好物，却也不都是破坏性那么强的。”
“宋竟自幼听话规矩，若不是听了齐长老所言，我是断不会同意逐他下山的。”黄长老忽然说。
忽略黄长老想杀宋竟的本意，没想到黄长老对一向不起眼的弟子予以如此高的认可，这也让肖阳有了新的疑惑：“齐长老所言为何？”
齐子献斟酌了许久，才说道：“贾家沟的刘大庆，同我说起他的旧事。”
肖阳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在他和妻子刚修成人形的那一年，被一只魔抓住了，那只魔对他的妻子下了咒，告诉他，几百年内，会有一个人，耳后一颗黑痣，交一样东西给他，然后他的妻子就可以重新飞行了。”
肖阳皱眉道：“可是宋竟，耳后没有黑痣啊。”小师弟的脸他还不清楚吗，凡露在外面的皮肤，就没半颗黑点。
齐子献摇头，说：“他不是那个人，重点是，刘大庆说宋竟的脸和当年抓住他的那只魔，一模一样。”
肖阳愣着半天。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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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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