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庄李家如今的掌门人叫李束垡,今年正好七十,去年逢九做了大寿,今年遇整不宜操办,就只摆了几桌家宴,被遣来送礼的下人都是在门房把礼放下,再领份回礼就走。
桃庄的巡逻没有南都重,但也处处是眼,被朝廷盯上的人都上了通缉令,李束垡祝寿前后,正是捉贼人的好时机,这不,落网一个。
居奚路过贴满了通缉令的土墙,其中被撕去一张,最上面一行是他们父子和沈先生,下面是长老们,再下面是朱胜等人。
此时是夜里,唐露问是否直接入府,把那姓李的拉起来问话,然后趁夜就溜。
居奚说不,去妙姒楼,他是来见人的,但不是来见李束垡的,老头年纪大了,禁不起他吓。
唐露想着你难道是要扮鬼,不然怎谈得上吓不吓的。虽然跟着居奚很久了,但他还是时常觉得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连起来就是天书。
妙姒楼是桃庄一家不出名的青楼,这里人来人往没有那么密切,即便夜里,来的也多是不入流的二混子,姑娘们懒懒地从中挑选着看得顺眼的客人,这里唯一热情的是老妈子。
妙姒楼的老妈子年纪快跟这楼一样大,她眼尖地瞅准了才迈进门的靴子,看上去是普通的灰麻色布靴,制式也不特别,但就冲迈脚的姿势,老妈子断定,这是位贵客。
很快,靴子的主人露了全脸,个子不高,面容普通,清瘦,布巾束发,双手背在身后。
门边的姑娘瞧他一副穷酸样,不像消费得起的样子,拿扇子捂着半张脸避开了,但也有姑娘瞧着这人顺眼,比那脸上二两横肉的懒汉屠夫啃起来清爽,便摇着步子往门口去了。
老妈子跑得比谁都快,她不着痕迹地拨开有心招惹的姑娘们,把来人的身形挡了个严实,刻意低了点音调谄媚地说道:“公子是第一回来?是冲着哪位姑娘来的吗?咱们是寻欢作乐之地,可不讲学的哦~”
清瘦公子微微一笑,说:“是,在下来找小居姑娘,不知姐姐可否劳累带路?”
老妈子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她拿扇子扇了扇,扑鼻的香气喷了清瘦公子一身,然而他像没闻见似的,表情毫无变化。
老妈子才道:“不劳累,咱们做的就是这档子生意嘛,不过咱们小居姑娘可傲气,坐地起价是常有的事,公子可带够钱了吗?”
清瘦公子颔首,说:“再贵,小居姑娘值得。”
老妈子便引他上了二楼,于无人注意之时又拐到了偏房,伸手在门框上先敲两下,再敲三下,里面传来男声:“进。”
老妈子这才推开半扇门,送清瘦公子进去,而她自己合上门后又施施然晃到了二楼栏边,无趣地望着下头的人,叹了句:“怎就没我的生意呢。”
所谓小居姑娘,正是居奚,清瘦公子进门时,他端坐其中,稳手为他斟了杯茶,并说:“我们匪帮粗劣,茶这方面没得挑,别人送什么我们就喝什么,这是布施国的金刚茶,公子尝尝。”
这位被称作公子的正是李家大公子李闻覃。
他在居奚对面坐下,两人俱是言笑晏晏。
从面相与气质上讲,他没有居奚那般锋利,正如坊间春雨,淅淅沥沥汇聚宽厚,却不勃然——李闻覃是个实实在在的病秧子,出生即气弱,长大了受风即咳,一躺就是半月起,听说还咳血。
“这个病不传染,公子不必避于屏风之后。”
唐露一惊,他听居奚说了这人,既然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又有先天疾病,自己意思意思藏在屏风后差不多了,也就没隐匿气息,没想到他竟然能察觉到自己。
既然暴露了,唐露便走到两人一侧坐下,担起了添茶的重责。
居奚倒是毫不惊讶,他说:“正值暑热,不见你咳血,真好。”
李闻覃笑眯眯地说:“是啊,真好,一到夏天,都肯让我上桌吃饭了呢。”
居奚微微摇头,说:“你就这点追求。”
“民以食为天嘛,看上去是给我一人开小灶,实际上都是吃的粗面馒头,多拉嗓子啊。”李闻覃无奈摇头,“疼得我喉咙发痒发热,喝神仙水都不管用,只能睡着,睡着才能好些。”他看向身形庞大的唐露,说,“公子不懂我这种人的痛吧,真羡慕公子有这样好的身体。”
唐露赧然,他想说这是天生的,又觉得“天生”两个字对李闻覃也是种伤害,只得敷衍地笑笑。
看在李闻覃眼中却是憨笑了,他乐道:“没想到居兄的近卫这样脸皮薄,怪不得要藏起来呢。”
居奚也笑道:“他这人禁不得夸,容易沾沾自喜不知所谓,坏事。”
唐露挑眉,自己啥时候坏过他的事了,再说,也没见你夸过我啊!凭啥对我下这种评价,老子给你当牛做马累死累活的还讨不着好,真是气人!
唐露一句话没说,却把这些话都写在了脸上,李闻覃说:“要我也有这样的近卫,多好。不过可惜,我养不起你。”
李闻覃在李家地位很低,看着是长子,却因为体弱多病又不嘴甜,很不得李束垡的喜欢,李家儿子多,他自然就成了最没存在感也最被人嫌弃的那个。别说养唐露了,李闻覃他自己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子能自主花,只能指着老爷啥时候高兴了,撒撒钱雨露均沾。
这也让李闻覃养成了个抠门的习惯,他这一身都穿三年了,和另一套一模一样的换着穿,搞得兄弟们怀疑他四季都不换衣裳的。
“刚才带我上来的姐姐说,小居姑娘惯会坐地起价,我还有些担心呢。”
李闻覃很少出门,更没来过青楼,他有过教书先生,先生高风亮节一身正气,教得李闻覃行端坐直,别说叫她一声“妈妈”了,他连多看一眼她们都不敢。居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唐突了她们呢,还是怕对不起先生呢。
“记着仇呢。”居奚说,“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此见面吗?”
李闻覃摇头,说不知。
居奚说:“当初我来桃庄收铺子,首选东南大街,那儿楼高又密,人流量大,把人分散了藏起来就不好找了,也可多留些眼线。但这大姐听说有人来看铺子,极力劝我买她的,说便宜,又是老字号,地理位置也好,我就跟着他一路绕,来到这儿。”
李闻覃道:“小居姑娘还能随随便便被人引着走?怕是看上了什么才会来的吧。”
居奚点头道:“不错,我看上他了。那大姐说,希望我买下以后租给他,还继续做这门生意,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换牌子不换人,免得大张旗鼓惊动了旁人。我照他说的价格在原楼主手中买下了这里,然后在拟租赁合同时反了悔,在他期望的价格上翻了一倍。”
“那怪不得人怨了。”
“做生意,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无奸不商嘛,想要买主什么都按照你的意愿来,若我真这么干了,岂不反倒令他怀疑我的动机?”
“也对,奸商招人恨,但最容易令人放下猜忌。那这翻了一番的价格,他也愿意租?”
“老不乐意了,跟我缠了很久。”居奚瞥了眼旁边的唐露,当时要不是怕暴露身份,还能按下唐露由着他耍无赖么,“不过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所以才会忍气吞声留下来吧。”
“难言之隐,看来居兄是已经调查清楚了,跟我也说说吧,当听故事了。”
李闻覃是个聪明人,凡告诉他的事就没有纯故事这个说法,这也是为什么居奚会邀他在这里畅聊,不过此事告诉他也无妨,自己不能久居桃庄,很多事还需要他在这里打点。
“大姐原是临江人士,幼时家贫被贩卖至此,先做了浆洗下人后做了皮肉姑娘。在做浆洗下人的那段时间里,她遇见了一名男子,赶考的书生,没什么钱,但是给了她自己身上所有的盘缠,叫她存起来攒够了可赎身,等他高中再返回来娶她。”
李闻覃说:“给钱,而不是要钱,还算有情有义。”
居奚笑,说:“不过世俗嘛,人情总是有限的,直到现在,书生都没有再回来过。”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不然人也不会还在这楼里耗着,李闻覃问,“不过,那书生是没能高中还是高中了不愿意回来?”
居奚摇头,说:“高没高中不知道,我打听过,那几年榜上有名的寒门书生都没这个名儿,至于是不是落榜,就很难查了,过往登记考生资料早已丢失——不得不说,齐国在教育这块做得很差,书生资料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好好保存。”
李闻覃又问:“那大姐就没去找过书生?”
“找啊,怎么不找,几次三番托人上北都,都是查无此人。巧的是,我也是个闲人,除了这里走走那里逛逛也没别的事干,就也去打听了,那书生老家临江的,你猜怎么着。”
“临江没这个人?”
“答对咯,所以我看啊,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书生用了化名,二是......”
“那大姐撒谎了。”
李闻覃想了想,说:“假设是前者,那钱呢,赎身的钱一直没有攒够吗?虽然妙姒楼在桃庄不算多大的青楼,按他当时浆洗下人的身份确实没得攒头,可后来不是做了皮肉姑娘吗,也没捞着小费?”
“钱是有一点,不过楼里的人嘛,从良之后又受得了那份苦与白眼么?养鸡种地总有天灾**,总还是不如往床上一趟来钱来得舒服、来得快。”居奚表情嘲讽,“有些人啊,是不值得同情的。”
李闻覃摇摇头,说:“我与此人不熟,就不作评判了。”
居奚笑道:“比起教育,齐国在青楼这一块又做得太好了,凡脱了衣裳的都要记录在册,不许随意转业,为防哪家公子得了病找不到冤大头。”
李闻覃叹了口气,说:“若真是为了等那一人,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做到这个位置了,还对他念念不忘,实在是痴啊。”
居奚说:“在我面前,李公子就不必伪装了。”
李闻覃失笑,道:“习惯了假惺惺做人,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好听了。”
“什么假惺惺......你就是太照顾周围,太爱做表面功夫了,不累?”居奚无奈摇头,说,“跟我做事,这习惯得改,不然我还得分出心思来猜你的想法,比你还累。”
“好。”李闻覃喝了口茶,说,“这茶不错,还有多的吗?”
居奚示意唐露把包里的茶都拿给他,并说:“来时我就料准你会喜欢,这茶专门滋补身体延年益寿的,适合你。”
“收了你的茶,从今往后我就只对你说实话。”李闻覃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桌上,说,“礼尚往来,你收了我的东西,也再不许像前面那样跟我说客套话了。”
居奚笑,“怎么着,你也禁不得夸,烫耳朵?”
李闻覃点头,说:“嗯,可烫了,烫得我如坐针毡,好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将死,你言善。”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8章 小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