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今天就是冲着我来的？那群劫匪是你安排的？”
居奚说不是：“我本来想先多加打探，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见面。没想到你我如此有缘。”
李闻覃本不是个爱拿刀的人，所做一切都只为自保，等确认居奚所求不过是个合作，便收了杀心，说：“你开的条件是为我治病，那么要求呢？”拿下一词可以有许多种理解，他得先搞清楚居奚要他做什么。
“我要整个李家。”
李闻覃闻言失笑，从怀中掏出手帕吐了血，又喝了桌上的水漱口，才道：“如此，你便是找错人了。”
放眼桃庄，知道李闻覃的，谁不知道他是弃子，身后的弟弟们那么多，年纪相差大的有，相差不大的也有，聪明机灵的有，伶牙俐齿的也有。后宅斗得那么凶，没有一个把李闻覃看在眼里，别说他活不过今年，便是他熬到李家换掌门人，新人也得一脚把他踢出门去，嫌他吃饭是浪费钱。
身为长子，哪怕是身为正室长子，他的母亲也都早早地放弃了他，将他逐到小院子里单独生活，无大事不得出门，生怕他那病染给了谁。逢年过节全家欢聚之时，都要他戴上面纱方可见人。
李闻覃不知道居奚的脑子里有数没数，他只知道，这话即便自己想应承，也应承不了。
“没找错。是你对自己妄自菲薄，不是不能想，是你不敢想。”
李闻覃摇头，他觉得居奚这种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可能真的不知世事艰难吧，有些事不是你敢想就能想的。
“李闻覃！”
居奚厉声叫了他的名字，李闻覃愕然抬头，望见他微愠的面容，听见他说：
“李闻覃，你是我看中的人，我不管你还能活多久，只要命还在，就不能放弃。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来唯一为之奋斗的事是活下去，但抛开病不谈，你是李家子，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何况你还有别的兄弟所没有的心术与心性，李家权柄交由你来握，最合适不过！”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是那样有力，这张漂亮且陌生的脸，竟然让李闻覃感受到了不可名状的亲切。
从小，奶娘就告诉他：少爷啊，别灰心，是病就总有治好的时候，等病好了，老爷一定最喜欢你。
然后，郎中告诉他：恕我直言，少爷你的病是天生的，便是圣医来了也是治标不治本，冬春最难熬，发病便会使一切努力白费。
再然后，师父告诉他：徒儿啊，师父亦是无能为力了，多活一天是一天，从今往后都按你的心意去做，不用再束手束脚了。
他之前好像只听得见师父的前半句，他要死了。现在他想起师父的后半句。
李闻覃认真地盯着居奚的眼睛，还好里面没有先前的轻佻随意，他说：“我真的，可以吗？”
居奚将手再向他面前递了点，言辞铿锵道：“可以！”
李闻覃接过他手心的帕子，干净的，新的，它是那样洁白无瑕。他把自己先那条遍布陈旧血迹的帕子放下，将新的揣进怀里，由此决心开启一番新的人生。
李闻覃握住居奚的手，说：“从今往后，桃庄李家，与君共商！”
居奚微微点头，两人相视露出快慰的笑容。
从那以后，两人多有书信往来，也是因为居奚为其找了名医来看，才确认李闻覃所得并非痨病，而是气管疾病，开了药，好好养着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
李闻覃听了很是高兴，虽然十年其实不长，生命定格在二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喜事，远比齐国人均寿命短，但对他、对居奚来说足够了。
这六年来，两人很少见面，居奚逐渐发现李闻覃是个做事心狠手辣、而表面克己复礼的人，虚伪与忍耐成了他的习惯，能像现在这样坦诚顺畅地聊天，已经是不错的潜移默化结果。
李闻覃给他的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句情诗：
金风玉露初凉夜，一枕江风梦不圆。
居奚读完皱起了眉，李闻覃说：“抄的，李闻善没那文采，但他对松雪姑娘是真喜欢，瞒着老头子，打算等老头子过世，他上了位，再当妾室迎娶过门。”
居奚放下纸条，李闻覃接着说：“他倒想得美，妓子扶成妾室，也不问问他娘同不同意。”
“对李闻善，你下得了手？”
居奚这么一问，李闻覃默了，“他娘”就是他娘，李闻善是比他小三岁的亲弟弟。
李闻覃的声调降了下来，说：“如果我下不了手，就不会拿这个给你。”
李闻善出生的时候李闻覃在小院里，只听得见院外下人们来去匆忙，位份高一点的骂其他人磨磨蹭蹭，要快要快要快！有人端着盆摔了跤，反被打一顿，说少爷就要降生了怎么等得？过了好久，又听外面忙活起来，说生了生了，赶紧通知老爷起床，别误了时辰。
三岁的李闻覃心想：我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小院外面一年比一年热闹，每次和大家见面，就能多出个娃娃来，真是神奇啊，他们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热闹繁荣，奶娘说那才是寻常人该过的日子。
那时候他知道小院是专门为了自己修的，修得很潦草，但是是特别的。李闻覃不想要这份特别，而向往着小院外的寻常，三岁的他望不见小院以外的天空，也想象不到自己置身人群之中会是个什么情状。
后来长大了，陪伴他长大的奶娘没有死，大家才敢放他出来走动，嘴上说不用担心不传人的，实际上他还是住在小院，离大家远远的。
都是弟弟，李闻善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若要说特别之处，那便是李闻善比旁人对他更坏，因为他讨厌别人说他有个活死人哥哥。
李闻善长得很好，像娘，身姿挺拔面容端正，不消特意去学齐国第一美男子的风度，也自有暗递杏枝的姑娘往他身边凑。
李闻覃不被喜爱，连同长相都成了可被攻击的靶子，李闻善唯独这一点会为他发声，因为李闻覃长相随爹，也因此李束垡更加看好李闻善，夸他对兄弟友好，对父母恭敬。
只有李闻覃知道，李闻善做梦都想扒了自己脸上这层皮，他曾明白告诉自己：“要不是你长得像爹，早就被拿去投河了，还由得你徒长这么大？除了吃啥也不会干的东西！”
李闻覃没有回话，他在家中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反正都会被打被骂被攻击，不如闭嘴，省得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被人歪曲解读。
比起李闻善，居奚简直算得上圣人。
李闻覃很喜欢居奚，不单因为居奚的年纪可以用来代替自己的弟弟，更因为居奚是第一个能够并且愿意看透他的人。
第一次见面居奚记住李闻覃的脸，是没有人猜得到的小概率事件，只有李闻覃如其他人一样记住了居奚的脸才是正常。
两人擦肩而过，距离近到李闻覃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荚香。
美貌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没有区别，都爱打扮，搽粉抹香是基础，规整考究的服装是其次，然而居奚却是纯素颜，穿得也很素净。
旁人都只道居奚，仗着一张精雕玉琢的脸和出身，就横行霸道挥霍无度，却不看他本人，其实淡得跟仙儿似的。
李闻覃没忍住提醒他有人跟踪，也没忍住回了府之后又出门，冒着被骂的风险来找他，想知道他有没有化解这场危机，更没忍住出手——那人缩在侍从后头，不知道得怕成什么样。
他想着自己终究也算在死前做了件善事吧，就不算愧对师父教诲，没想到这人扮猪吃大象，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笨蛋美人。
不过也正好，居奚明明白白的算计使他认为他们是同类人，那他就可以放心合作了。
居奚的风评不佳，肉儿也说他毒舌得很，但在李闻覃面前，居奚是真心关心他——即便是为了他们的前途而关心，李闻覃也觉得，这世上有这么个人，同自己聊得来，还关心自己，真好啊。
是了，居奚是李闻覃心中唯一一个聊得来的人，师父都不算。
在居奚面前，李闻覃无需掩饰自己的坏心眼，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调侃是否不合时宜伤他的心。好像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居奚都会全盘接受，这让李闻覃在同他交谈的过程中感到很舒心。
从来没有人包容他。
奶娘会在他不想吃饭时逼他吃、在他想吃饭时叫他忍，师父也会在他因乏累而动作不到位时鞭打他，只有居奚。
李闻覃在居奚身上看到了为人父母的宽容，以及上位者的运筹帷幄。
他对居奚说：“国无再补，家也难存，事已至此，何不取天下而代之？”
居奚没有反驳，李闻覃笑道：“你就等我这句话呢吧？”然后说道，“当初你我约定共商李家，现在就是最后一步，也是第一步。”
居奚将纸条放到烛上点了，说：“我确实有此计划，但是缺人。”
“缺什么人？”
“缺一个配坐那个位置的人。”李闻覃着急张嘴，居奚又道，“我不行。”
“你怎么不行？”在李闻覃眼里，居奚就是那个合适的人！他再想不到别的人选。
士族贵族王室姻亲都是旧的利益关系者，寒门有此野心和能力的万里无一，能够把握民心的枭雄他也还没有见到。
居奚垂着眼，说：“我是匪帮出身，有哪个国家能让贼人当皇帝呢？咱们不是游牧民族，要起义，一定要先找个德才兼备又能做到爱民如子的人才行。”
李闻覃哑然，是了，居奚的身份，是他们取天下的最大障碍。除非战火四起、起义连连，否则轮不到他们坐皇凳。
“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晏几道《采桑子·金风玉露初凉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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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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