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伴着窗外蝉鸣，居奚仍在伏案工作，娴儿已经剪过三遍灯芯了，刚抬头准备看一眼外头的月色，窗外忽的起风了。
娴儿被风吹得眯了眼，再睁眼看去，本就不圆的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还有月晕，那看来明天能降点温，明早就晚些再叫少主起床吧，就是要在天气凉快的日子多睡睡才好。
正准备摇摇扇，娴儿听少主说了：“下去歇了吧，工坊早间就忙。”
“我伺候您写完，收拾了笔墨就走。”娴儿缓缓扇了起来。
居奚笔不停，说：“我自己收拾就行，去吧。”
娴儿摇着扇，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反对，答了个“是”，放下扇子，简单收拾了就出门去了。
随着门被关上，居奚抬头看着面前敞开的窗子，乌云遮月，树影婆娑。他低下头继续写，写的是下午议事后整理出来的细则，明早要交给爹娘过目，今日事今日毕。
等到写完，居奚搁了笔，吹吹墨迹，很快就干了，他将纸叠好放好，然后起身。
坐太久了，起来还有点眼花，居奚扶着椅背站了会儿，又晃晃脑袋，才过去吹了灯上床。上床前顺手拿了扇子，躺下后闭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扇。
真热啊。
居奚被子都没盖，穿着里衣扇着扇子，手上动作越来越慢，逐渐睡着了，扇子啪嗒掉到地上。
屋顶落下来个黑影，站在床前凝视居奚，无声无息地捡起扇子放回他手里，然后转身去把窗户合上——咔哒，插上了销子。
转身，却发现床上人眼睛睁着，正看着自己，朦胧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他的眼睛是那样亮。
“我以为你睡着了。”
居奚重新摇起了扇子，没开腔。
桀走到他床边站着，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蹲下来说：“你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
“上次见面，你很怕，又怕，又生气。”桀说，“宋竟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不是。”居奚答得很快，室内沉默了会儿，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
“嗯？”
“想来，就来了。”
桀背对着光，居奚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两人离得并不远，居奚又问：“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猜。”桀缓缓咧开了嘴。
这下居奚知道了，不用再问眼前这个是桀是宋竟，他拿扇子挡在中间隔开两人，冷冷说：“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敢伤害这里的人，我不会放过你。”
“有啊。”桀盯着居奚的表情说，“这里有我要的东西。”
居奚心道不妙，难道此处曾经是这魔头的栖息之地吗？怪不得会找到这里来，可是凤华帮好不容易在这里重建，如今已成规模，再举迁的话，恐怕消耗过巨。怎么回事，魏闻治不是已经通知上修盟了吗，怎么还没人来把他收回去？
是魏闻治没把话好好带到，还是上修盟不肯信他的话。
至少也来个魏阑杉吧！只要魏阑杉来见了，后面的事自然就好说了。
桀看他几乎是瞬间便对自己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心中很不舒服，便在他鞋边坐了下来，说：“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居奚捏扇子的手都青了，你这样坐在床边虎视眈眈的，谁睡得着啊！再说了，你一定是打算等我睡着之后就摧毁这里吧，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于是居奚鼓起勇气与他周旋。
“你说你是桀，那你是哪国人呢？”
“没有国。草原的无畏族，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居奚大为震惊，他知道“桀”这个名字，也知道桀的暴名，但没想过是这一个。宋竟竟然被桀的鬼魂附身了？！这个桀生前不可一世，变成鬼了居然也这么厉害，连修仙者的身，他都说上就上！
“没听过吗？”桀半倚在床沿，“也不奇怪，现在这里离我老家还远，而且也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个小孩呢。”
居奚沉默，他好不容易在爹娘面前把自己的形象纠正了，怎么到了这个桀这里，他又是小孩了！当然，以桀的岁数来讲，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可以被他叫做“小孩”。
可是这话听着，怎么听都觉得是在小瞧他啊！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居奚问。
一般来说，只要完成鬼的心愿，鬼就会自动离去。这是他在《人间体统》一书中看来的，楼履书是个贴心的师父，不仅教徒弟在人间要怎样对付人，还教怎么对付人间的鬼。当然，从中他还得知了一些别的，比如修仙界对人间的看法和一般做法、人间货币使用方法、人间阶层分级等等。
这好像是一个直击心灵的问话，桀果然呆住愣了好久。
居奚正窃喜，只要有目标就简单了，却听对方说：“我想称霸三界。”
居奚心口疼。
老子都还没称霸齐国呢，先要帮你称霸三界？！三界是哪三界啊，人仙鬼吗，老子不过是个匪帮少主，打得过哪个仙哪个鬼啊！
桀的表情可认真了，认真得居奚想吐血。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打算换个法子，心愿是完成不了了，明儿个找道士来驱鬼吧。齐国遍地是道观，典城那个虽然小，但是名头打的是沩风道观的，说是从那儿出来的徒弟，试试，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桀说。
居奚装傻，“我的？我的什么愿望？”
“你们不是准备起兵造反吗，齐国不大，我直接去把皇帝拿来交给你，不就行了。”
居奚觉得他说话比夜风凉多了，又很好笑，果然是千来年前的人了，又是游牧民族，对现世国家和现代人间是一点不了解啊。
桀看他笑，又愣了。
“打天下，不是说单把皇帝一个拿下就可以的。”居奚笑着说，“没了皇帝，还有皇帝身后的政权，即便你能力再强，把满朝文武都干掉了，重新建立一个朝廷，可你拿什么指挥朝廷以下的人呢？用这种手段夺取天下，百姓又将怎么看你呢？”
见桀还是不明白的样子，居奚简而言之：“过程很重要。”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居奚在博览群书的那几年，读到过关于桀的传说，当时根本不相信真有这种人的存在，因为和他们这些国家的历史太不同了，但沈先生说，那就是游牧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区分。
当时居奚还没有实感，现在大概了解了，在桀这种人的脑子里，干什么都很简单，他不懂得“徐徐图之”四个字怎么写，他的风格是想要就立马去做，并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套方法之所以在那时候能行得通，是因为那时候的文明还并不发达，尔虞我诈基本不存在，拼的就是硬碰硬的实力。稍微有点小技俩，都够被捧成神人。
但是现在不同了，且不说现在的游牧民族已经发展到可以和周边的国家抗衡，靠的就是不断发展的战争和博弈思想。现在他们在齐国，国与国之间的抗衡也在近几十年达到了巅峰，像桀这样完全不过脑子的战术方针，最终只会成为被人撕分的独狼。
居奚觉得桀不神秘了，不仅不神秘，还是个很好糊弄的傻大个。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松了，动了动身子，更加正对着地直视他，问：“这几天在我这儿待得还习惯吗？”
桀点头。
居奚又问：“是你主动要求进厨房的吗？”
桀还是点头。
居奚扇了扇风，连声音都放松了，说：“你做饭蛮有天赋的，蒸豆花做得很好吃。”
桀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并不好奇居奚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厨房的，毕竟居奚偶尔会路过厨房，只要歪头看一眼就知道。他诧异的是，居奚是怎么知道那道豆花是自己做的。但桀忍住了没问，而是讷讷说道：“其实我会的还很多。”
居奚微笑，说是。
就这么聊着天，好像宋竟缓缓地冒出来了。从前在南都见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健硕，没想到宋竟也变成唐露那种傻大个了，想到这里，便脱口而出：“你要不要跟着我？”
桀扭头看他。
居奚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说：“没别的意思，你不是想称霸三界吗，我看你连打仗都不会，不如跟着我学吧。”
“可以吗？”
居奚点头，说：“但是要收学费的哦。”
桀语气沮丧道：“可是我没钱。”
“这样吧，你做我的暗卫，我就不收你学费，怎么样？”
“暗卫是什么？”
“暗卫就是......”居奚估摸着讲复杂了他也听不懂，于是简单介绍了下工作内容，“就是躲在暗处，随时跟着我，保护我的安危，如果我有任务吩咐给你，你就去做。明白吗？”
“随时吗？”
“有难处？”居奚就是要他随叫随到，才免得他上外边胡作非为去。上修盟不把弟子教好，那就别怪他代替那群老头子好好调【啊】教一番了！
桀诚实点头，说：“厨房明日三餐都已经定好了，有我的活。”
居奚想了想，问他：“从我回帮，你就每天晚上都在我屋顶趴着偷窥我睡觉？”
“没有偷窥，只是你没发现我。”
那就是每天晚上都有嘛！居奚睨着他，怎么还会狡辩了，偷窥就是偷窥，做了梁上君子还不承认！他忍不住坐了起来，拿着扇子敲他头，说：“现在就给你上第一课：诚实，做人要诚实知道吗？尤其是对我，绝对不允许撒谎！”
“哦。”
这个桀是失智了吗？跟之前在柏东见到时的气场很不一样，该不会桀的魂魄已经在和宋竟的魂魄相结合了，互相影响之下才变得这么温顺的吧！得赶紧找道士来驱鬼，居奚气呼呼地弄乱了他的头发。
“以后白天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刻意靠近我，也不要表现出认识我，晚上你再到我房里来，伺候我工作、洗漱。如果哪天我要出门，你再日夜暗中跟着我，知道了吗？”
“哦。”
“哦什么哦，要说‘知道了’，或者‘是’、‘好的’！”
“知道了，是，好的。”
“挑一个说就行了，笨蛋！”
“知道了。”
“好了，滚吧。”居奚倒头睡下。
桀在他床边坐了会儿，然后抽出他手里的扇子，轻柔地扇着。居奚不禁回想，昨天晚上做梦，火山变青山，难道也是他在床边给自己扇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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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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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称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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