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典城到南都,策马疾行需三日,大部队行军需五日,而御剑只需一刻钟。
魏阑杉在南都城外落地,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城门口,他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城门关着,是已经阻绝了平民进出吗?沈秋嶙留在南都的人是傅孤菱,孙晟威说此人狡诈果决,想来是已做好被攻城的准备。
南都城的城墙很高,小时候同伙伴们打赌,以后学了武功会了轻功,谁第一个能凭空跃上城墙,谁就是这个——几节短短的大拇指竖在他们中间。后来长大了,谁也没闲功夫去记得轻功上城墙这回事。
他离开家的时候太早了,如今已不记得伙伴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也不知他们如今是何境地,是顺顺当当成家了吗?还是从了军客死他乡?还是在饿殍遍地的时期没能熬过去?
魏阑杉本来不清楚山下情况,魏闻治从未对他提起,是到了典城之后听唐露和屠姣说的。说这些年来齐国发生了什么事,南都又如何如何。
那些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时似乎简简单单,可魏阑杉看到他们身上的伤疤和印记,便知道事实绝不像这几句话那么轻易。
魏阑杉不想惊动旁人,隐去身形直进了安南将军府。找了一圈,魏闻治不在,倒是在他院子见到了新妇,看起来肚子还没有显怀。
檐下的水缸盛满了雨水,上面飘着些落叶和水藻,新妇拿着个小网去搂草,身边的下人不要她动手。新妇说家里的活还多着呢,哪能真成天卧床啥也不干,再说了这也不算干活。下人肯定是得了谁的意,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几乎吵起来。
魏阑杉蹲在房顶默默看了会儿,终于还是撸起袖子的新妇争赢了,他起身离开。
一山不容二虎,魏阑杉不相信魏闻治会去沈府——哦,不对,不能叫沈府了,沈秋嶙临行前被封“擢伦将军”,率三万精兵赴北都,所以该叫“擢伦将军府”了。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去了。
路上人家户几乎都关着门,高楼的窗也不开,寻常时节沿街叫卖的也没了,偶见行人也都贴着墙边行色匆匆。
南都不下雪,但气温更冷,刮过的风都好似夹刀而来。太久没回来了,路不熟,他不得不显露身形询问路人,所谓的擢伦将军府在哪里。
牌匾都换了。魏阑杉看着大大的“将军”二字觉得刺眼,又用了张幽灵符进到府中。
擢伦将军府的规模比安南将军府只大不小,但分院众多,显小家子气,做什么都施展不开。俯视可见中心鱼池,连接着好几条水道通往各院,又并非依势而建,看着十分刻意。亭台楼阁假山不缺,但都像为了堆砌而堆砌,总之就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看上去府中人不多。据说沈秋嶙只娶了一位夫人,并养着一名艺妓,还住着一位女客,有时诸将也上府中暂留,魏阑杉估摸着傅孤菱就在这里。来都来了,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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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江语提着食盒从会馆出来,傅孤菱送到门外,看了眼天色说:“今夜想必不会下雨。”
江语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好阵子没有回神。“真漂亮啊。”她听见身后人说,回头看,却见那人红了脸,慌张解释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
江语微笑道:“是许久没见着这样好看的霞光了。”
“非也,是大家都忙忙碌碌看着脚下生活,其实天光一直好看,只是无人抬头去看。”
江语和他对上眼神。就形象而言,傅孤菱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武将,他好读书,不酗酒,坐下来可与人清谈,穿上甲可上阵杀敌。是江语见过的难得的文武皆备的将领,短短接触后,江语觉得,只要抓住机会,假以时日傅孤菱可以成为出众的儒将。
沈秋嶙之前给他俩牵线,安排年底之前成婚,两人都没有拒绝,谁知道变故来得那样快,北都封城,战事将起。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这门婚事了,傅孤菱松了口气,江语来探望时,旁人起哄,傅孤菱还正色制止了。
“不过是将军府对我等的关心罢了。”他这样说。
江语听说了,没有表态。与她而言,成亲与否都无不可,她身世浮沉,只要会随机应变,就能够活下去。她还是常常来,但举止矜持,言谈正直,闹得傅孤菱反有些起疑。
“傅副将不必在意闲言碎语,小语不过想和您交个朋友,沈将军不在,夫人一人忙于府中事务,若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有小语在也好传达,不是吗?”江语这样说。
于是两人便如同朋友般相处。
“大约是因为看天无用吧。”江语说,“天光好看,可惜好看无用。哪怕会看天象,知天命,也还是逃不过世事变化无常,靠天不如靠自己。”
“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傅孤菱想到这句诗,莫名笑了下抱拳道,“是在下多言了。”
“傅副将。”江语正色看他道,“小女若说,不希望南都平添昼哭夜嚎,副将如何想?”
他们站在会馆门口,没有人来人往,也都没带随从,就在这极美丽的霞光之下,因一句好不容易问出口的话,两人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一样互视着,探究着对方眼神中可能存在的玩笑成分。
“江小姐,我们说好——”不谈政事......
“好了,你不必讲,我知道了。”江语朝他微微点头,仍旧保持着体面的笑容,说,“小女子拙见不足为提,副将不必记挂,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副将再会。”
她说完就走,傅孤菱没能说出半句送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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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宽的道路上人都没有,徒留车辙印,江语顺着墙边慢慢走着,身边忽的降下人来,马月表情淡漠道:“典城明日发兵。”
“嗯,依居奚的性子,既然发兵,必定越快越好。”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马月顿了顿,眼中露出杀意,“要么还是——”
“胡人。”江语打断她,“外国侵略视为胡人,出自国内即为反贼。月姨,咱们跟那凤华帮一样,都是可被称作叛贼的人。”
马月沉默片刻后道:“为一己私欲是叛贼,为国安定富强的话,拨乱反正罢了。”
江语笑起来,说:“月姨,我可真卑鄙啊,刀都架别人脖子上了,还要表现得像无奈之举,要人说冠冕堂皇的话来为我开脱。”她一气说完,“月姨,我真不是什么大义之辈。到头来我也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追名逐利的卑鄙小人而已。”
马月没插上嘴,等她说完更不知该说什么。
“月姨,您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爹呢?不论如何,我娘之死,都是他逼的,他脱不了罪。”
“你想杀他吗?”
“怎么不想呢?”江语的笑看上去很残忍,“如果不是他,我娘不会到红尘中来走这一遭,受尽苦难,最后还落得个死不瞑目。如果不是他,我何苦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如果不是他,我那些哥哥们,又怎么会死的死疯的疯。”
马月沉默。
“如果世间的事,都是手起刀落就可以解决那么简单就好了。”江语音调渐沉,“不是现在......”
马月眼中杀意褪去,她无声叹息,而后默默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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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阑杉坐在擢伦将军府的门房顶上,感受到了修仙者靠近的气息,可当他朝下看,却只看见挎着食盒走近的女孩身影。
魏阑杉盯了她很久,观她步子和呼吸,别说修仙了,怕是半点武功也不会。于是他站起来远眺,可惜气味这个东西是散发在空气中的,靠鼻子很难分辨来处,能确定的是,在他察觉到对方的时候,对方一定也察觉到了他,那气味迟迟没有增强。
魏阑杉站在原处很久,直到幽灵符的效用即将结束,他决定博一把。
江语到于曼安处例行公事禀报了今日所见,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曼安便兴致缺缺地打发她走了。江语途径池边,在廊下站立片刻,随着暮色渐霭,她索性坐了下来,半个身子都靠在栏杆上,下巴压在胳膊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像逗弄小动物似的微微晃动。
鱼儿们先有凑过来的,以为有吃的,乱蹦了一阵后发现什么都没有,便逐渐散开了。
池里的鱼长得很快,可惜沈将军不爱吃鱼。
江语犹记得娘是会烧菜的,最会做一道清蒸鱼,掏干净肚子用盐洗净,简简单单蒸出来,撒些香葱与葱丝,淋上热油,不腥不咸,夹上一块最肥美的肚皮肉蘸点酱油,便是最好的记忆。
被迫离乡的那些年,江语没有学会烧菜,哥哥们争相表现得懂事,都不想被当作累赘丢下。江语刻意装得很蠢,江东竟也没有对她发过火。起初她不相信父亲是因为疼爱自己,后来知道了,原来父亲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将自己送出去,以换取他的荣华富贵。
可那只是一句传言罢了,父亲怎么还真信啊。
什么也不做,只等着天上掉馅饼。
就这样过了这些年,好像再也等不到传言成真的那一日,父亲终于忍不住了,逮着于曼安携子女赴南都的机会,好说歹说,又奉上不菲的“辛苦费”,才将江语塞进了于曼安的马车队伍中。
路上魏闻治频频瞅她,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偶然听于曼安探听江语底细才了解。于是江语看到魏闻治的目光变得怜悯起来,就像别的知道她身份的人一样......就像她是那零落成泥的过季花朵,香过,漂亮过,被人赞美过,然后可以预见的是变烂发臭的未来。
怎样都好。
这稀烂的人生!
她在那几年是这样想的,可马月出现,说她来找一个叫“白歌南”的人。她改主意了。
“歌曰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刘过《襄阳歌》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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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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