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奚确实不想一来就强攻，为了减少伤亡，他派人在各城门处喊话：“想活命的、有心归顺的，迅速离开南门，我们治平军将全力攻破南门，凡挡路者，格杀勿论！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届时刀剑无眼，再想投降可就晚了！”
这番话喊得城中骂声四起，守备眼睁睁看着南门百姓们纷纷冲开家门，慌慌张张往北边赶，跑掉了鞋子也不管，跑丢了孩子也来不及回去捡，孩子被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撕心裂肺，爹娘逆着人流往回挤，可谁都不肯让路，谁都想活命，两边都带着哭腔，话都说不清楚了。
守备再看傅孤菱，他没有强行喝止，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南门立刻变得腹背受敌，可是他如果什么都不做，城中百姓全都涌到北门，都不需要居奚派人前去，北门自然就被百姓们挤开了。
还好，傅孤菱早就在北门留了人手，可以拖一拖。
不过居奚这一招还是足够奸诈，他那话不仅是喊给百姓听的，也是喊给傅孤菱和傅孤菱的兵听的。
对方主将孙晟威率大众立于门下，一眼望不到边，傅孤菱不信则南门失守；信则调兵，然居奚这样狡诈之人，说攻南门难道真就死攻南门吗？声东击西罢了。
“副将计划如何应对呢？”守备问道。
傅孤菱没有答话，他找不到居奚的人影，怎么看城下也只有孙晟威，而孙晟威骑在马上仰头望他，故意带着轻松的笑，轻佻道：“怎么样傅副将，这南门你是开还是不开啊？”
傅孤菱也没有搭他的话，转身进了城楼。
治平军骑兵在前都未下马，步兵在后支起盾牌，没有要扎营的迹象。傅孤菱越过守备身边，清楚地知道这一仗，注定是不战而败。他低头进了城楼，看见了正在上阶的江语，脱口而出：“你这时候来此做甚？”
擢伦将军府远，江语这一路被百姓们挤得狼狈不已，披风丢了，鞋子脏了，发髻也乱了。她扶着冰冷的墙壁，面有悲怆道：“副将，终究还是决定死战么？”
傅孤菱站在扶梯之上，皱着眉别过头，江语朝他走上去，城楼里墙上插着火把，两人的面孔既明又暗，她走到距离傅孤菱两阶处停下，仰头望他，道：“傅孤菱，现在开门，还来得及。”
傅孤菱不说话。
江语又道：“将军要你守城，可守不住也不是你的错，至少这样，你保住了百姓的命，保住了将士们的命，不是吗？”
“将军要我守城，他将妻儿性命都托付于我，我答应过他，怎能出尔反尔，将百姓的命交到贼人手里？夫人知道了，难道甘心受辱吗？”
江语掏出封信来，急急地说：“夫人是同意开门的！这是她写给你的信，不信你看。”
傅孤菱没接，他说：“即便夫人答应，我也不能答应，死在典城之外的将士们也不能答应！”他看着江语，眼神同样痛苦，“江小姐，我是个兵，从入伍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只有赢，或者死。我宁愿有尊严地去死。”
江语的手缓缓垂下，片刻后她低声道：“没有回圜的余地了吗？”
傅孤菱摘下头盔，他想说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护住南都护住她，一个时辰后，无论居奚是否先攻南门，他都做好了决一生死的准备。还是劝江语先回将军府吧，那居奚但凡有些良心和气度，就不应该对将军府痛下杀手。
可是他刚动了动嘴唇，便见身侧火把焰光闪烁，一股劲风袭来，脖子一凉，随后颈边甲衣湿润了，他下意识抬手去摸，手中头盔便掉到地上，顺着台阶滚了下去，磕得砰砰直响，最后滚到角落里翻了个个。
傅孤菱余光瞥见身后有人，可他再扭不过脖子去看，他收回眼神看向面前人。
面前的江语不似初见那样温顺羞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可惜与冷漠，她松了手，信飘落地面，她上前扶住他，说：“坐下吧，从这里摔下去挺疼的。”
好像他脖间只是小伤痕而已。
坐下后，傅孤菱看清了，身后的是个陌生女人，她穿一身的白，头发扎得整齐，手中剑上沾的正是自己的血，只一条线，剑尖所指之处，血已滴成一小滩。
傅孤菱靠在墙上，江语蹲在他身前，说：“你本来可以活的。”
这话戳中了傅孤菱的笑点，他从没在江语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在将军府初见时他是谨慎的，被指婚后他是客套的。他笑着说：“我怎么活？我只不过是这滚滚浪潮中的一粒沙，除了随波逐流，我别无他法......”
“如果今日是你的妻，劝你开城门，你会答应吗？”
傅孤菱的眼神飘忽，他没有回答，他坚持认为，江语是个有追求的女子，并且以她的身份，自己是配不上的。在被封副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已注定，只是可惜......
“可惜这浪潮太汹，我好像被短暂地抛出水面，然后便沉底了，永远地......”
傅孤菱的喃喃自语终究还是被淹没在了外面传来的声潮里，江语怀中猛地一沉，人命的重量压得她抬不起头。可她还是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心情，抬头望向上方出口处的守备，道：“都处理好了吗？”
守备脸在阴影中点头，江语放下傅孤菱的身子，缓步上阶。同守备站在出口时，两人身形相错，守备要下去亲自指挥开城门，他说：“我做到了我该做的事，也希望江小姐能够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
江语的声音冰冷，守备忽然想扭头看她，想好好看看刚才一副不忍心模样的还是不是她，但他克制住了扭头的冲动，心道女人果然是蛇蝎，面对男人时惯会做戏，傅孤菱虽然没被骗走感情，却还是被骗去了信任。傅孤菱做人还是太心软，不够狠！
守备从马月与傅孤菱的尸体旁边过，没敢停留。
江语站上城墙，她站在正中间，她对孙晟威的惊讶之色毫不在意，她看着远处，那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正在靠近。纵然城内已杀成了一片血海，城外平静依旧，尤其那人的脸，漂亮又镇定。
他知道他会赢。
江语真羡慕他这份从容，不过从今以后就不用再羡慕别人了。她证明了她的能力，即便居奚不愿与她同行，她也可以在这时局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她不再是求着别人收留的“小语”。
居奚听不见城门内的兵器相接之声、嘶吼怒喊之声，但是他看见了站上城门的江语。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江语横插一脚，站在城门之上的应该是于曼安，不过也符合居奚对江语的预料，她要出头，就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距离喊话并没有到一个时辰，四方城门就已清理干净了，若是治平军来处理，还不好分辨敌我，由他们内部处理再好不过。
城门开了，可往外传的消息是治平军进南都并不顺利，适当露拙可有效影响对手的判断，居奚擅长如此。
进城后，一如对典城的做法，居奚命孙晟威等人主持大局，而他先去拜访了安南将军府。
其实将军府的人没有出现在城门之上，就已经是表明了态度，居奚进府无人拦，他径直来到了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居奚进门，她说：“镇西南大将军之子，典城主簿，治平军主将，凤华帮少主，请坐吧。”
居奚不坐，他说：“来之前达成的沟通结果不会变，我也不是来赶你们走的，只不过要正式通知一下，将军府的牌子恐怕得摘了。”
大夫人沉默半晌，说：“人都不在了，你拿去吧。”
“好，大夫人放得下，我很佩服，那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不送。”
居奚在出将军府的大门前遇见了等候在此的魏闻治。两人常有书信来往，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魏闻治面色严峻地等他走近才道：“你一个人就来了？”
“我信得过你。”
魏闻治顿了顿，说：“父亲死了，我被革职，大哥遥在柏东，将军府的牌子也摘了，母亲计划着搬离南都，不再回来了。”
“搬去哪呢？往南或往东一路都已是治平军的地盘，我并不打算在此多留，你们一家这么多口人，搬哪去都不方便，留下来吧，你们是南都人，也有管理南都的经验，他们向来仰仗你们，他们信任你们。”
“我们已经是平民之家，再养不起这样大的宅子了，我想把这宅子卖了，再从你手里买块地，从此以后远离这些事情。”
“是你想，还是大夫人想？”
魏闻治不吭声，居奚又道：“乡下的生活不比城里轻松，不止是耕种那点事，你好歹也是拿枪上过战场的好汉，从此以后扔了枪杆子拿锄头，你甘心？”
“眼下你夫人也处于孕期，正是要好好养着的时候，你忍心让她去住破屋吹冷风，吃不饱穿不暖？”居奚打断他想要张嘴的架势，“我知道你们这宅子能卖不少钱，可什么事都怕个‘急’字，你想急卖，还想卖高价？何况这时候，谁敢从我手里的地盘私自买你将军府的宅子？”
魏闻治蹙眉道：“之前在信里——”
“我是答应你，要保你们全家周全，可没说要对你们有求必应。”居奚迎着他不爽的目光道，“你这么个大男人，面对家中贫穷想的不是如何挣钱，而是为了自己轻松想着叫家里一起吃苦。我若是你夫人，顶瞧不起你！”
魏闻治气得跺脚，“那我怎么办嘛！又不是我一个人想走，这里都已经不是安南将军府了，我们留在这里除了被人指指点点还有什么意义！我顶着卖国贼这个罪名，已经压力很大了，不想下半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活！”
“魏闻治，你太蠢了。”居奚眼神凉凉的，“成王败寇，话语权永远在胜利者手中，只要赢了，你就是在为人民而战，你的苦衷就是可以被理解的！随我上战场，为荣誉而战，不许退缩，听到没有！”
魏闻治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挺着肚子的夫人出来大喊了声：“好！”
新妇急急走过来，抓着魏闻治的胳膊，面对居奚丝毫不惧道：“我们答应你！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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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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