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帝”这个词出现的时机太过突然,以至于两人的注意力都被拉到了这上面,而无法细究他前面说的话。
沈荷想也不想就拒绝:“这我恐怕不能——”
“你命当如此。”蒲清上打断她,“我的祖辈留下许多训言,其中一条便是:得见此画者称帝。千百来年都无人可窥,我本以为到我这一辈也是如此,没想到......我本不想同你们讲太多人间道以外之事,可既然你需要个理由,那这便是。”
沈荷同屠姣对视一眼,她其实不是不信神鬼之事,只是不信仰,她接受非常事的存在,但是潜意识认为那和自己无关。她以为她这次来不过是为了说服一名智者出山,她是为居奚、为百姓来的,没想要更多。
屠姣则是既震惊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居奚苦苦寻求的智者,竟然点名道姓要扶持其他人,这不得把居奚气死?
蒲清上将族事徐徐道来:
早在姓氏分开论的时期,“蒲”是作为氏存在的,在“蒲”的这块封地里面,无论姓什么、是否有血缘关系,他/她的氏都是“蒲”。后来蒲氏一族受灾远迁,族人减少,彼此关系紧密起来,又因为全族研习天文地理民俗人文皆有所成,该族便渐渐地被神话了。
在连沈荷都知道一些的修仙故事中,便不乏蒲姓之人的身影,在蒲姓名声达到鼎盛的时期,蒲清上的祖辈之一蒲虚映开始被人叫做蒲半仙。
随着时过境迁,“蒲半仙”开始不单指代某个人,而是指整个蒲姓群体。
树大招风,通晓天机对他们来说是祸不是福,族长之位轮到蒲六甲时,他在协助三界戕杀大魔头之后,决定带着所剩无几的族人们隐居起来。
“那现在是只剩您一个了吗?”屠姣记得来的这几回都没瞧见别人。
“世上并不只剩我一个,只是都走散了。”
屠姣问:“走散了不能再找回来吗?你们有通天的本领,找人应该很好找吧。”
蒲清上:“族内丑事就不外传了,不过我劝你最好同她一样,”他指指沈荷,“对鬼神之事不要尽信,对异人不要太过依赖,这终究还是你们凡人的世界。”
屠姣:“这么说来您也是半仙,既然是半仙,那也就是半人,不必把沟壑同咱们划得这么清吧?”
蒲清上道:“我若已成真仙,还能答应你们出山吗?”
屠姣嘿嘿笑,说:“是这个理!不过先生啊,咱还是不太懂,为什么看见这幅画的人就必须得称帝呢?是训言里明确写着要‘助其称帝’吗?不照做的话,对你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蒲清上微微摇头道:“族内事不便外传,你只需知道我出山的条件就这一个,若做不到,你们就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再见你们。”
真的很不好说话呢,屠姣瞅了眼沈先生,要不然先假意答应他?事后再反悔也不迟。
沈荷却沉默。
能够轻而易举说出“助你称帝”这种话的人,如果遭到欺骗,不难想象他会给予多沉重的反击。
如果是不可抗力呢?毕竟蒲先生自己也说了,明府是不可触碰的危险事物......
也不大可能,如果明府从中作梗,就不止是沈荷不能称帝这么简单了,而是整个治平军都得被毁灭。
沈荷不是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更没有称帝的野心。
她从小只喜诗书,对身外之物很不看重,父亲逝世以前,她常年游学在外,对家中事情关心甚少,父亲逝世以后,她独居凤华帮,对山下事天下事更不过问。
也就是离开凤华山以后,跟着居氏父子四处流浪,她才开始学会关心他人生活、并体恤他人心理。可她认为自己远远做不到居氏父子那么好,她只是会读些书而已,那些教给居奚的书里的大道理,她都明白,却无法实施。
就像她会品鉴香、茶、画,却并不拥有同等的创造力。
何况她已习惯了平寂。
她设想过不久后的未来,居名尘称帝,过个几十年就是居奚,或者居奚的孩子,而她沈荷,可能会做帝师,或者翰林院的一名学士,走她父亲的路。
沈延开之后有沈秋嶙,而她沈荷也想试着捡起沈良玉的荣光,重新垒好坟墓,将书香门第的历史续写下去。
做皇帝是件很够风光的事,可是对沈荷来说,就风光太过了。
“这对我而言,恐怕很难......”沈荷想回去同居奚商量商量,怎样委婉地拒绝还能让先生出山,可是蒲清上直说了,下次再来不会再见,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看屠姣的表情也紧张极了,她是想看热闹,可不想真坏了事。
“蒲家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肩负着传承的使命,要传承的不仅是这脉血,更重要的是祖训。祖训就是我们的行为准则,谁也不能打破。所以我们生来便离群索居,有的人一生只等待一个出世的机会——”他瞥了眼想插话的屠姣,“我不怕无功终老,但我接受上天的安排,现在,我尊重你的意见。”
沈荷想起蒲清上在沈府的那些日子。
那是她见到这幅画的第二年,也就是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回家看到个满脸络腮胡的陌生人从府里出来,衣裳破破烂烂的,斜挎在身后的行囊不知装了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他一大步就从高阶上跨下来,手里晃荡吊着个耗子。
正是好问的年纪,沈荷便在门口问家里是不是找人来驱鼠,管家却说不是的,那是专门请来的高人。
高人?沈荷拿食指和拇指比了下那人的背影,才这么点儿,不高啊。
过段时间她发现家里多了位陌生人。
父亲府上门客众多,来来去去的,常常脸都还没记熟就又来个新的,沈荷不以为意。她不喜欢那些门客,那些人看着文绉绉的,说的话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还都凶巴巴的,像随时要站起来吃人,口中喊打喊杀还骂骂咧咧极不文雅。
有天她路过瞥见新来的和父亲吵架,父亲竟然还一副很理亏的样子,沈荷便多看了几眼,然后才认出来,这不就是前些日子提着个耗子的大汉吗?
刮了胡子换了衣服还梳了头,几乎是两个人。
这大汉说的话沈荷更听不懂,什么乾坤什么子丑寅卯什么道不道的,沈荷觉得父亲招门客实在太不挑了,连神棍都敢收进来,难怪娘说这个月没买肉钱了,都拿来养这些人了。
沈荷无奈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母亲从前嫌她练字废笔,父亲却说她有天分;父亲还有足够的学识,可以教她分辨好坏书籍,可以替她批注古文,可以与她畅聊文学;并且因为有父亲的名声,沈荷才能那样轻易地在外面交到那么多朋友;有父亲的经济支持,她才可以专心追求自己的文学造诣,而不管家中柴米油盐。
父亲是欣赏她的,而她在那时候接受父亲,是沈荷能为父亲做的唯一的事。
因为相处时间太少,沈良玉在沈荷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模糊,大脑自动为她保留了父亲美好的一面,而现在蒲清上的客观叙述为她添上了另一面的笔画。
“我父亲当年,缘何求道?”
问出这话,沈荷看着蒲清上的脸,他老了,面上的皱纹一道道都在诉说着他经历过的风雨。看,半仙也会老。
凡人求道,要么为了力量,要么为了长生。前者是普遍可求得的理想,后者则是求而不得的终极梦想。沈良玉是大学士,他饱读诗书,难道不知道“天上若无长生人,即是古人都尽死”?
蒲清上仿佛对她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毫不惊讶,且能对答如流:“沈良玉想效仿前人以道救国,不过他不是那个对的人,你是。”
沈荷了然,“所以当初我爹故意用此画找到你,可你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是吗?”
“是。”
蒲清上答得坦然,屠姣抿住嘴唇,心想这样看来的话,沈先生爹的死,是不是您也有份啊?即便不帮忙,您有一年的时间可以阻止他,可是没有。并且结合前言,沈大人是告诉过您,沈先生能看见这幅画,可是您没信,要是您当时信了,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屠姣能想到的,沈荷当然也能想到,可是她不想拿这个来绑架他,因为没有用。
但凡蒲清上对此事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就不会不知道沈荷其实还活在世上。
沈荷甚至可以肯定,蒲清上对于祖训其实根本没那么上心,不然为何连试都不试,就轻易否定沈良玉的话。他们住在一个府邸里,叫她来当着他的面亲自看一眼这幅画,亲口描述下,有这么难吗?
沈荷沉吟良久,问:“先生离开沈府之后,便一直隐居在此吗?”
蒲清上答:“换过几处,最后选定此地,决心就在这里羽化了。”
沈荷:“先生是半仙,既然半仙也和人一样会老会死,为何不干脆做人呢?”
蒲清上:“凡事皆有定数,非我可随意更改的。”
沈荷:“这么说来,先生身在蒲家并非本意,甚至也不认可蒲氏一族的处世之道。”
蒲清上:“在我看来,不认可蒲氏一族处世之道的不是我,是你。”
沈荷:“先生扪心自问,祖训里是否写着‘见死不救’这一条。”
蒲清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祖训中一定有‘非紧要,不得插手人间事’这一条。”
沈荷:“现在便是紧要时刻!”
蒲清上:“那是对你而言!”
屠姣看着这俩辩论似的越说越快,她这边还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另一边就轰过来了,至此她甚至都没明白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他们谈的话题怎么一变再变,是沈先生的迂回战术吗?还是蒲先生的顾左右而言他?
第246章屏蔽词:免l流
“今人不见古人心,古人不见今人事。天上若无长生人,即是古人都尽死。”——黄文雷《长歌行》
屠姣脑子烧炸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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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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