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还不睡，来陪我喝一杯？”
李闻覃抬头，看着那个才推开门就把手举起来的人，喜嗔参半地说：“这么晚不睡，还不是拜你所赐。大晚上喝酒，明儿不早起啦？”
居奚将酒壶放到桌上，那酒壶只有巴掌大，扁平状，像个放大版的鼻烟壶，土陶制的，外面刻了精细的纹路，粗看是只六尾凤凰，没染色，壶口用麻绳缠起来，可以套手上也可以挂起来。
居奚说：“睡前小酌，利于入眠嘛。”
李闻覃：“走了个白藏，又生个白藏。”
居奚笑着说：“那我还缺根烟杆子，等我明天找匠人专门打一支去。”
李闻覃也笑了，说：“你今天就专门烧这个去了？”
居奚摇头，将壶里的酒倒进两个茶杯里，说：“心烦，来陪我喝点。”
李闻覃见他敛了笑，一屁股坐下，又往后仰着脖子闭上眼睛，便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说：“困了就去睡吧，在外头跑了一天也该累了。”
“我在茶馆睡了一天呢。”
“这话也就骗骗松雪，我还不知道你，一点时间不肯浪费。”李闻覃见他睁眼伸手，便用手掌盖住茶杯，“典城的事有夫人和屠姣在，南都有我和松雪在，你究竟不放心什么？连我也不能说？”
居奚伸手去拿另一杯，却被李闻覃直接捉住手，他再次朝后仰下脖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闻覃说：“我知道告诉我没用，你不想说谁也逼不了你，我也不想听假话，只是你难道就没觉得，身边有一个能听自己说说话的人是一件不错的事吗？不需要对方给出确切的意见。也不需要有来有回聊得投机，只要听着就好了。”
居奚没睁眼。
以前他就是这个聆听的角色。做缗时，听桀叙说他的理想抱负、他的隐忍不甘；做居奚时，听父母说他们的宏图大志、对自己的要求规划，听别人说他们的往事旧情、想从自己这里做什么样的交换。后来听不见了他也还是别人的垃圾桶，就别让别人来做他的垃圾桶了吧。
李闻覃松了手，说：“喝吧，我陪你喝。”
居奚这才睁眼，飞快夺过茶杯，将酒灌入喉中。
李闻覃只抿了一口便皱眉，说：“你这是哪整的新酒？这么辣嗓子。”
居奚笑嘻嘻地说：“不知道，路上捡的。”
李闻覃搁下茶杯说：“哪捡的，我明天也去捡一个试试？”说完摇头，“这酒不好喝，还是喝茶好。”他将居奚的茶杯倒满茶水，“你叫我喝的金刚茶，养身体的，你自己也多喝喝吧。”
居奚摇头，“我身体好得很。”
李闻覃一仰脖把自己杯里剩的酒全喝了，也倒上茶，说：“身体再好，喝这么劣的酒也会变差的。来，陪我喝茶，清醒清醒。”
“老那么清醒做什么。”居奚挪动椅子，脑袋一歪靠在他肩膀上，嘟囔着说，“人生长恨水长东，莫笑陶瓦灌一盅......”
“才一杯就耍酒疯啊？”李闻覃兀自喝了杯茶，将火辣辣的口感压下去，说，“究竟怎么了，你不说，我干着急呀。”
居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觉得我们是年前攻打北都好，还是年后好？”李闻覃没听完就乐，说：“你知道再过三天就是年了吗？”说着在他眼前比出三根手指。
“闻覃。”
“哎，你说。”
“我们被北都耍了。”
“啊？”
居奚叹息着把上半身靠回自己的椅背上，没看对方的疑惑神色，说：“我们以为北都想能拖就拖，谈判也只是为了到南都来散播谣言影响军心，我为了想出营救我爹的方法，也愿意拖着，没想到，时间才正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居奚眼睛明亮，还清醒着，说的不会是胡话，李闻覃皱着眉说：“他们的粮食不够，撑不了太久，沈秋嶙把持粮仓，又派来沈秋崃捣乱，就是为了尽快脱困，不是吗？”
居奚的脸一点也不红，他的醉意仿佛都是装出来的，他说：“北都封城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连我派去的刺客小队都轻易出不来，”桀走后，小队与他就失联了，“他们当中有会术法之人，连他们都闯不出来，我想我爹他们也很难靠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
“即便如此，我们有唐露，有马月，还有魏阑杉，也不能一试吗？”
居奚表情凝重道：“唐露与魏闻治包夹田成美，到现在他也没回来，我怀疑有变数，齐王多年修道，不是毫无成果的。”
“马月跟江语被尸变的傅孤菱绊住，那魏阑杉呢？他既然会为了保住这个家来劝魏闻治不要抵抗，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南都陷入水火之中吧。”
居奚摇头，“他来不了，他现在自保都难。”
李闻覃沉默，看起来北都窘迫，实则南都已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刚刚策反宋永宁的喜悦消失殆尽，书房中只余茶酒香气仍在氤氲。
“告诉我可以做些什么。”李闻覃不会问怎么办，他相信居奚不会打无准备的仗，从他刚才的描述来看，居奚应该是早就知道北都封城有异，只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找到破解之法。他想到这些日子居奚四处搜刮书来看，还四处走访，沩风道观也去过好几趟，原来是在忙这个。
居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拉过他的手腕，将食指与中指并拢放上去，凝神把脉一阵，然后对他说：“好好活下去，就是帮我了。”
李闻覃很不喜欢他这样讲，“你又要瞒着我，瞒着所有人。来之前你娘还嘱咐过我，凡事替你多分担些，你连你娘的话也不听。”
居奚笑道：“话说反了吧，我娘肯定是让我别给你安排那么多工作。可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你的小命，怎么能不好好用用呢，我很自私，对吧。”
李闻覃摇头，“你娘真的很关心你，她很怕你因为爹娘不在身边，就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跟我说你们之前在典城外，你那个拼命劲，她都害怕哪天你一觉醒不过来了。”
居奚收了笑，说：“放心吧，我肯定走在你们后头。”然后又说，“别的不说了，先把这个年过过去吧，春收以后，即刻发兵，再不等了。”
李闻覃说是：“军营的事孙晟威已经得心应手了，不用操心，城中重建也有安南将军府盯着，别的杂事也都没什么问题，只要你说发兵，即刻行！”
居奚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起身，说：“酒和茶都留给你，我去睡了，你也好好享受能熬夜的这几天吧，等唐露回来，让他来盯，我是盯不了你了。”
李闻覃失笑，“你比我还能熬，谁盯谁啊。”待送人出门，李闻覃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回神。
他只见过唐露、马月、魏阑杉，什么仙啊魔啊的事情他不太懂，之前在典城时，唐露说城主府中妖魔气息很重，李闻覃感觉不出来，反正住着没有什么问题。李闻覃见过唐露耍水，那玩意可以当枪使，可是更多的也就不知道了。他想修仙的世界应该也和人的世界一样错综复杂，想要以凡人之力撬动仙道，不容易。
北都封城打不开，之前居奚委托沈先生去说服智者，想必也是为此，可是看沈先生的反应，这事应该是没成。个中详细他没问，沈先生如果愿意告诉他，在自己上门拜访时就该告诉他，屠姣对此也三缄其口，于是李闻覃知道，自己不能问。
来到南都的那天晚上，李闻覃同居奚回府后，居奚又去了书房见沈先生。两人聊的多半有智者的事情，第二天居奚便一力将沈先生按到了谈判席上，李闻覃虽然读不透居奚的心，但是结合当时的情况来看，居奚是要给沈先生造势。
沈荷的名声已经远传海外，有些商人路过都说想要一睹女大师的英姿。居奚从来都是把表面风光让给别人，而他只做幕后推手。
细细想来，沈荷出身书香，身世凄惨，个性清高，还广结桃李，能教人，便能教众人，能教众人，便能教天下人。而教人，正是救人。
加上居奚添油加醋的传言，不难揣测，居奚是想要让沈荷登上帝位。
起初这个想法只是简单猜测，李闻覃也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可是经这些天看来，恐怕是真的。
李闻覃刚才是想过等居奚来，与他认真谈一谈关于谁来做新帝的事情，毕竟镇西南大将军才是治平军的首领，想要推举沈荷，就得服众。可是居奚来，说的是怪力乱神的事情，李闻覃倒不好开口了。
实实在在的困难摆在眼前，还没开花就想结果，他一定会说自己想太远了。
李闻覃觉得他们好像站在事情的两个面，李闻覃负责将凡间的事情处理好，而居奚负责将怪力乱神的事情处理掉——这是按照居奚构想发展的结果。
李闻覃自然是愿意为他承担起这部分的重量的，只是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蟊贼是偷来的时间，李闻覃不知道这次偷来多少，从哪偷的，但是他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好像隐隐有个声音在说要结束了，在结束之前再多做一些吧，别让他一个人承担太多。
李闻覃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躺在那里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明明能听到别人说话，却仿佛自己被困在某个世界中出不来。他挣扎、奔跑都是无用功，身体没动，精神却累极了。那时候他就想，功名利禄是身外之物，要是能醒过来，活得简单些吧。
可是当他醒过来看到居奚憔悴的脸，又想，还是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一些吧，是居奚救了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居奚救了他。他的命是居奚捡回来的，他应当为了居奚活着。
同样是凡人，居奚能做到的，李闻覃相信自己也能，他不能再让居奚孤军奋战，他得做点什么。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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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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