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侍郎府出来后，沈秋嶙直接去了军营，沈延开在那里。
“人去楼空了。”沈秋嶙坐下就讲，讲完就抓起杯子猛喝一大口水，“她家饭菜怎么那么咸，盐不要钱似的。”
沈延开坐在上头，发须花白，他刚送走一批将领，正捏着书看，看着看着就打瞌睡，沈秋嶙突然进来把他吓一跳，书都掉到地上。
帐子里就他们父子二人，互相没什么好客套的，沈秋嶙喝了水就岔着腿脱甲衣，边脱边说：“你猜他们是怎么出去的？”
沈延开睁了睁眼皮子，前面的话还没接上呢，他后面的话就排山倒海地跟着来了，他慢悠悠从地上捡起书，等沈秋嶙把甲衣脱了扔到一边，才说：“你妹妹知情吗？”
“她什么都不晓得，为孩子的事愁足了。”
沈延开慢慢地说：“她能把孩子教好，倒也是她的本事，可惜这孩子跟着北都护长大——”
“还好他跟着北都护长大，不然还不好把他们俩分开。”
“这孩子若是跟着你妹妹长大，你妹妹或许也能——哎对了，你刚才说凤华帮他们是怎么跑掉的？”
沈秋嶙浑身轻松地靠在椅背上，说：“挖地道跑的，人都跑了，还不忘把这边的口子给回填了，不过太松了，我一踩就发现了。”
“挖到哪儿去了？”沈延开问，“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挖不远，如果北都护跟他们通过气，应该是不会往祭坛方向走。”
“还能是哪，烂巷子呗，那里鱼龙混杂又千沟百窟的，错不了。”
“还是要确认一下才是......”沈延开起身出帐。
沈秋嶙看着沈延开缓慢行动。当年如果没有沈良玉遇害，沈延开应该是要再冲一把的，齐王迟迟没给他南都护的位置，也是想要他再好好表现表现。可惜时运不济，谁能想到大好的前途就此葬送。
如今的沈延开，早被磨没了气性，脸上的纹路、弯驼的肩背，无一不在述说着他已是个垂垂老矣之人，他路过沈秋嶙脱下来的盔甲，当年的意气风发飒爽英姿只剩下个影子，那副盔甲仿佛能将沈延开压垮。
“爹。”
沈延开拽着帐帘回头看见沈秋嶙。这个他曾经捧在手心的儿子，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从前自己的模样，他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从前的自己。当年的沈延开，在面对左右仆射与北都护时从不生怯，不论坐在哪里，他都是摆出一副可以与其平起平坐的姿态。
仗是他打的，他有资格！
良将是他提拔的，他有底气！
沈延开原以为会在自己风头最盛的时候，夺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没想到是现在。连左右仆射都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还被人再来压一头。只有北都护端得淡定，在沈延开被册封国师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送上虚伪的祝福，而是选择了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怎么还没死？”
沈延开偏要拿出春风得意的笑来，说：“你们都没死，凭什么我死，我的罪孽难道比你们还多吗？”
“比罪孽，你手里的人命比我们加起来都多。”
“沈良玉可不是我杀的。”沈延开凛然。
“也不是我。”凌啸坦然回视。
两人互视沉默许久，最终决定挑个安全的地方叙叙旧。
沈秋嶙本打算为沈延开推掉所有邀约，沈延开自己先装模作样地对旁人说他老了吃不得细粮，然后便跟着凌啸的粗茶跑了。
两人坐在采萃莲湖边的悠风亭，四下里已经被沈秋嶙带兵清了场，就连那莲池半人高的淤泥，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沈延开看着混黑的水和胡乱倒下的荷梗，说：“窘迫成这样，莲藕也挖完了。”
“废话少说，我告诉你，当年沈良玉一事，是右仆射告的密，左仆射提的处理建议，我动手抄的家。”
沈延开沉默地看着他，凌啸知道，自己说得太明晰，会让对方一下子接受无能，可是，“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纠缠，聪明的话，与我合作，或许你们沈家还能留条生路。”
沈延开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国师，我长子是擢伦将军，而你们连出入都困难，一个不小心便会成为阶下囚，谁给谁留生路？”
凌啸神色严肃地说：“沈延开，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也不是想和你拉帮结派。你这个人臭毛病很多，遇到困难就会逃走，我信不过你，可是你应该信得过我，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我扛过来了，从前得势没有害你，难道会在此时？”
“正因为不得势，才想要巴结不是吗？”沈延开浅指了下外面，看北都城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家后院。
凌啸说：“所以你想要的就是位极人臣，然后马上横死他乡吗？”
“哎，这说的什么话！”
“老沈，我不想跟你卖关子，我今天确实是来请你帮忙的，也是给你提个醒，如果你觉得我是多话，那这壶茶算我送你的，以后咱们各走各路吧。”
沈延开拽住凌啸的胳膊，说：“动不动就说走、说要老死不相往来，你当自己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么？”他无奈地劝道，“咱俩本来就不同路，好不容易能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也很高兴，可是你一上来就跟我说什么死不死的，我是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凌啸撇嘴坐下，开场就斗嘴，法令纹都深了些。
沈延开才松手道：“你这样我不习惯你知道吗老凌。你要跟我说的是朝政如何如何、官员如何如何，我还能支应两声，可是你跟我说沈良玉......”沈延开别过脸去，“世人都知沈良玉冤，可是到底冤在哪里，谁敢讲。你敢吗？我也不敢。”
凌啸望着外面的重重把守，说：“当年修道害一人，如今你我若不同心协力，将害千万人。”
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对方，凌啸总算下定决心告诉他：“齐王疯了。”
沈延开大惊失色，无声道：“怎么会？”想到方才册封，齐王坐着没有说话，是王爷授的冠、宦官宣的旨，复清了清嗓找回声音，低声道，“你说真的？这可开不得玩笑啊！好好的怎么会......啊？你说清楚点！”
“齐王兄弟沉迷修道多年，一个炼丹求长生求道术，一个念经求清净求安宁。王爷一直鲜少与人来往，对武将们也一直不太看重，对朝政的事，除了两个字‘不打’，就是两个字‘不杀’，与文官们关系也闹得不太好——”
沈延开抬手打断，“你说的这些我知道，我不关心王爷。当年栽到沈良玉头上的罪名是修邪道，其实全是宫中道人一家之言。”
“道人说的不正是齐王心中所想吗，那天晚上后妃难产，正是栽赃的好时机，右仆射挑拨，说明明算过天时地利人和，难道是道法相冲？齐王就问哪儿来的道法会相冲，右仆射就说沈良玉被贬在家，听了旁人所言，正在为即将出生的新帝祈福。齐王差道人去查看，左仆射跟着去的，道人一口咬定就是沈良玉在作怪，顺便提拔了他自己的能力，说自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才令新帝能够顺利降生。左仆射当场就带走了沈良玉，后面才差我去抄的家。三言两句就定了罪，说明早就安排好了。”
沈延开疑惑：“当时你我皆不在场，你如何得知宫中详情？你有眼线？不可能。”
沈良玉被贬之后，宫中就清查过同党，左右仆射趁此机会分别在宦官与御军中安插进了自己的人，训练成了自己的队伍。而沈延开与凌啸的主要职责是武力对外，所以对此事并不十分上心，只认为迟早左右仆射得正面冲突，到时候他们再渔翁得利未尝不可。
“右仆射女儿早产了。”
沈延开立刻反应过来：“是左——可是即便如此，右仆射也不会和你一条心。”
凌啸嘲讽地笑着说：“谁要和他一条心，都是在朝中混的，谁和谁都不是一条心，各走各的路，利益相同时互相通个气罢了。”
“不是，谁让你说这个，你还真当我是老头子啊！”沈延开胳膊撑上桌子，“我是想说，即便右仆射想在此时拉你合伙，图什么呀，朝中那么多人被查，连王爷都不例外，你家也危险啊。”
“妈的你在家成天不好好带孙子，怎么还操心朝里的事呢！”
沈延开得意道：“我孙子用不着我操心，人自个爸妈管得好好的。孩子们都大了，下一辈又用不着我操心，我不操心操心国家大事，我操心什么？”
凌啸气不过，别过脸去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然后转过脸来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还谈个屁！不谈了！付茶钱！”
沈延开收回胳膊，“这是什么道理？”
“你拿我寻乐子，不得给出演费？”
“谁拿你寻乐子，是你自己一上来就叽里呱啦一顿讲，完全没问过我好吗？”沈延开还气不过呢，“我本来年纪就大了，山高水远地跑来出任国师很辛苦的！你体谅一下！”
“稀得你来！”
“那你们搞不定，当然要叫我来嘛！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啊，我看你是年纪小，不懂！”
说完两人都怔住，随后噗嗤齐笑，最后还是凌啸开口：“咱们都还当自己是年轻时候呢。”随后他看向亭外，仿佛看到二人从前吵闹至此的场景。
无论何时朝中都不会缺吵架的人，可是随着年纪增长，凌啸愈发不爱搭理那些小辈了。
“总觉得他们说的话都是放狗屁，见识短废话长，反正不管他们怎么说，老子最后一句‘不同意’就完事，气死他们！”
沈延开点头，对凌啸的话深以为然，“我当年就是这么看你们的。”
“你也放狗屁！”凌啸大力拍了下他的肩膀，沈延开不甘示弱地拍回去，两个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在亭子里又说又笑又闹的，与年轻时相比，就缺一盅酒一盘花生米了。
两人谈了许久，走前凌啸说：“今日你我谈话众所皆知，无论外面怎么传，都会很麻烦。”
沈延开按着他的肩膀说：“放心吧，稍后我就会去见别人，说说叙旧的话，雨露均沾嘛！下一个就选右仆射好了。”
凌啸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甩开，不客气地说：“劝你理智一点。”
沈延开笑呵呵地说：“你还真当我老糊涂啊，肯定不能啊！放心吧，快回去看你的孙子吧。”
凌啸斜他一眼，说：“北都封城非同小可，连你也无法得知其中消息，我孙儿早就不在我府上了。你同沈秋嶙多谈谈，他得齐王青眼，成了北都众人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家家闭门不出还没什么，等到年夜人全涌出来，变数易生。”
“那我就谢你提醒了！不送。”
沈延开站在亭中望着凌啸走远。
仆射，射，读ye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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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仆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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