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凌啸就比沈延开小一岁，早早地成亲生子，事业也没耽误。原先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那时候满朝的大胆妄为似乎都被自己占去，谁都能和自己吵上一嘴，凌啸也不例外。
沈延开是很容易耍脾气的人，他和沈良玉吵了架，就派治安兵去骚扰他家门口频频检查，还要假装不认识他家孩子，孩子一出门就当走丢，非领去官府让沈良玉来接，可是后来沈荷竟然开始出远门，沈延开逮不到她了！
而沈延开和凌啸吵过之后，就会在宫门外比划拳脚到天黑，然后双双愤然扭头离去。
朝中不和是很正常的事情，利益争纷、家族冲突、观点相左，吵架能安帝王的心，也能安自己的心。你想想，如果你的意见提出来无人反驳，肯定不是因为你说得有道理、够周全，多半是因为你权倾朝野，或微不足道。
如果你权倾朝野，次次提出建议都能被接纳，这会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你与帝王只能去一存一。
如果你微不足道，提出意见无人反驳，说明也就无人接纳。提的意见有吵的价值，才说明你这个人有价值。
朝中的争吵往往不单单是针对事端本身，而更在于处于事端中心的人。
而朝中的争吵也很难作为双方决裂的标准，人和自己都能吵起来呢，何况别人。
沈延开与沈良玉不和，但绝不会将对方置于死地；沈延开与凌啸不和，也能在多年之后握手言和。
自离开北都，沈延开就一直待在林农不出，几十年后再踏足，处处都像故地重游，尤其是在与凌啸畅谈以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开始眼花，时常走着走着就看到不该出现的人的样子。
沈延开最舍不得的就是沈良玉。
沈延开自认不是个有良心的人，他也不在乎道德，他只做令自己高兴的事。
他喜欢玩女人，沈良玉公开批评他，甚至提出要废除绿册，沈延开就把喜欢的女人都娶进家里作妾室，让他无话可说；他喜欢赏罚分明，沈良玉上奏他刑罚过重、赏赐也不够等级明确，要求公开军营账本，沈延开就伙同凌啸与左右仆射给他找麻烦，让他操心别的事情去，别老盯着他们武官。
沈良玉聪明得很，他知道逐个击破，还知道擒贼先擒王，他也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连沈延开都抱怨他是不是真的要老沈家只一个鼻孔出气！
沈良玉袖子一甩，仰着头十分傲气地说：“谁跟你是老沈家！我姓沈，沈良玉的沈，你姓的是沈延开的沈！”
沈延开在他耳朵边大吼：“写法不一样吗！”
沈良玉被他吼得耳朵发疼，没忍住掏了掏，扔下个“没文化”就疾步走了。
沈延开气得心肝疼，他偏要追上去，直追到沈良玉家门口，哪怕是他娘子亲自开的门也照骂不误：“多读几本书、多识几个字了不起啊！老子沈延开的奏章里也没写过错字！也没算过错账！偏你有文化，天下学识尽归你一人身上，别人都得望你项背？！”
沈良玉恼他当着夫人的面吵闹，便挤着沈延开到几步开外，歪头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对，天下学识尽归我一人，来，这就是你说的项背！来望吧，望啊！”
沈延开看着明显有块烙印的后颈，吞了下口水，高声的话再说不出来了。
沈良玉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后来沈延开从沈良玉的学生那里打听到，那是沈良玉小时候被亲爹给烫的疤，因为那一年他只考中秀才。可是那会儿他十岁的生辰都还没过。
沈延开觉得这一家子都是狠人，于是再没在下朝以后骚扰沈良玉。
沈良玉从来不参加谁的聚会，谁家红白喜事办酒，他只送礼去人不到，甚至于他自己家里也不办酒。沈延开都是后来才知道他夫人又怀上过，可惜流掉了，事后才觉得沈良玉那几天确实兴致不高，怎么逗他都没反应。
而自沈良玉露出后颈跟他凶那回以后，沈延开好久都没在私下见到他了，得知他家出了这桩事，沈延开跑去安慰沈良玉：“孩子没了就没了，没了才清净呀，你好不容易前头孩子大了出去了，干嘛急着又给自己找麻烦，你看我，一个人多自在！”
沈良玉抓起板凳就要把他打出去，还是夫人拦着才没放到他身上。
沈延开又劝：“实在不行，将来我生个儿子送给你，我妾室多，机会大——”
沈延开到底还是被板凳撵出去了。
可是说穿了也只是沈延开的一厢情愿，他想着沈良玉也算是老沈家人，一荣俱荣嘛，可沈良玉不领情。那人家不领情有什么办法，就当寻常同僚处着呗，反正相识至此也没多深的感情。
他舍不得，是舍不得老沈家又失一员大将，是舍不得有人跟自己吵嘴，能把脸吵红了还那么招人笑的。
终究还是感情不深，沈良玉被斩首，沈延开不仅没救他，甚至还有点害怕。
修道疯魔的沈良玉是他没想过的，那个时候那个样子，沈延开甚至想过他会不会没法被斩头刀砍死？砍掉一颗头是不是还能长出一颗新的来？被斩首前他看的是谁的脸，是不是就会变成厉鬼来找谁的麻烦？
可惜沈良玉终究是个人，沈延开好好地活了这么多年也没事。
肯定不是因为沈良玉好心，若他有机会化作厉鬼，沈延开肯定逃不掉的，沈良玉应该恨着许多人，可以说所有人。
沈延开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虚是从哪来的，他没做对不起沈良玉的事情，可总是心虚，于是他暗中调查沈良玉之死的真相。
嫌疑人其实很容易锁定，凌啸说的那些沈延开都知道，他不是白活这么多岁数的，即便真的退隐归家，难道就成天带孩子什么也不做了吗？那不得闲死。
沈延开刚从位置上退下来的时候，能使动的人、能做的事很多，可是在那个时间点追查，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他搜集到的证据很有限。等后来大家逐渐淡忘这件事，他再查，好多疑点与关键人物已自动浮出水面，而借沈秋嶙的手，他得知了更多当年自己没有留意的事情。
直到今天，沈延开认为不用再查下去了。
那些他查到的事情，凌啸也知道，他没有查到的事情，凌啸也知道。凌啸是有所求，才会对他坦然相告。可是告诉他沈良玉是怎么死的，并不是凌啸的目的，沈良玉只是整个故事里的冰山一角。
那些“真相”有棱有角，深刻地刺伤了沈延开。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对或错，也不敢保证一定成功，他只想知道，他引以为傲的长子，现在在故事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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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沈秋嶙那一声“爹”叫住自己时，沈延开恍惚了，他好像看到当初那个一意孤行最终失悔的自己。
“爹你不会又要睡觉去了吧？”沈秋嶙笑眯眯地起身走到他旁边，扶住他的肩膀。
这对沈延开来讲是个危险的姿势，换作从前他会很防备，可面前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他做不到与他红脸相向。他只能说：“你晚上睡得比我少，不困吗？”
沈秋嶙看上去大咧咧的，说不困，有爹在，自己变轻松了，随便往哪一趴就能睡得很好。
沈延开问：“打算重新娶一个吗？”
“啊？”这问题来得突然，沈秋嶙没想过，就直说没想过，他婚还没离呢，怎么就要再娶。
“不是说明天晚上皇上要亲自指婚吗？你有没有看上的女孩？我好先去和皇上知会一声，免得被指给别人了。”
沈秋嶙就知道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到爹的耳朵里去了，便笑笑说：“娶娶嫁嫁的麻烦死了，儿子一个人也挺好的，何况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不用再生了。”
“又不是你的。”
“他们已经会叫爹了，只要他们还认我作爹，那就是我的孩子。”
“你倒大度，人家不一定接受。”
沈秋嶙还是笑，说：“我的事情，谁也管不着。”
沈延开摇摇头走了，肩膀从他手中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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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的天也阴着，沈荷看像要落雨的样子，就提前下了学，一番吵闹过后，学生们都离开了学堂，就几名先生聊着闲天路过，声音也不大，可就是入了沈荷的耳。
“听说主簿大人要扶持李大人称帝呢！”
“真的假的，为啥啊，居家父子俱在，没道理啊！”
“是啊，听闻李大人不是有重疾缠身吗？桃庄来的人说，活不了多久的呀！”
“瞎说，李大人精神那么好，连风寒都不带染上的，怎么能是重疾缠身呢，早治好了好吧！你们没听说吗？之前凤华帮还不是治平军的时候，李大人还是李掌柜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起都起不来那种！主簿带他去柏东找了素喜医生，治好啦！”
“肯定没那么快治好，但是现在李大人在哪素喜医生就在哪，还有学徒说李大人天天来喝一大盆药呢，我看不得行。”
“能靠喝药就把人喝那么精神的，跟个正常人没两样，说明本来病就不重！就快治好了！”
“哎呀病是重点吗？重点是，李大人要做新帝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呀？”
“当然是啦，议事府传出来的还能有假？我看还是土匪当不得皇帝，想当摄政王，摄政王多自在呀，想干什么干什么，干不好就把锅往上头那个人甩！”
“那李大人岂不是很快就要娶亲了？”
“急什么，人家肯定要等攻下北都之后，再从豪门贵族里面挑啊，咋啦，思春？是看上人家李大人，还是看上将来的齐王啊？哈哈哈！”
“你别乱讲！我没那样想！”
嬉笑哄闹声终于远去，沈荷直起僵了的腰，重新坐了下去，思虑重重，久久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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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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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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