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的赏花宴,设在城西的皇家别苑“沁芳园”。这日,天公作美,连日的阴翳都散尽了,阳光透过薄云洒下,将园中名品牡丹、芍药照耀的愈发娇艳欲滴,光彩非常。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花香与各家贵女身上的脂粉气息融为一体,交织成一种独属于神都的甜腻且浮华的气息。
各式华丽的马车堵塞了园外的道路,环佩叮当,衣香鬓影。京中最顶尖的世家贵女、青年才俊都几乎云集于此,大家都清楚,这场赏花宴的目的远不是赏花那么简单,更是一次身份的展示、信息的交换以及无声的较量。
萧府的马车达到时,园内已是笑语喧嚷。柳氏亲自带着萧婉和萧卿前来。萧婉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红宝石头面,光彩照人,一如她明艳张扬的性子,一下车便吸引了无数目光,熟稔地与相熟的贵女们招呼寒暄,如鱼得水。
相比之下,萧卿则显得黯淡无光。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只在发间簪了一枚珍珠簪子,脸上薄施脂粉,却仍掩不住那份刻意营造的病弱苍白。她怯生生地跟在柳氏身后,微微低着头,仿佛不适应这喧闹的场合,像一株误入繁华盛宴的空谷幽兰,与周遭格格不入。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打量,以及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窃窃私语。
“那就是萧家二小姐?果然一副病秧子模样……” “听说在洛城老家养了十几年病,这才刚回来。” “瞧那样子,怕是风一吹就倒了,也敢来这种场合?” “嘘……小声点,毕竟也是萧家嫡女……”
萧婉听着那些议论,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故意放缓脚步,等萧卿跟上,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妹妹别怕,跟着姐姐便是。虽说你久不在京中,许多规矩礼仪生疏了,但姐姐会提点你的,断不会让你失了萧家颜面。” 这话看似维护,实则坐实了萧卿“不懂规矩”、“上不得台面”的印象。
萧卿抬起眼帘,看了萧婉一眼,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仿佛深不见寒潭,让萧婉的心莫名一跳。随即,萧卿又飞快地垂下眼帘,细声细气地道:“多谢长姐。”声音微弱,十足十的受气包模样。
宴会设在临水的敞轩里,四周花团锦簇。永嘉郡主坐在上首,身着华贵的宫装,年纪虽轻,却已显露出皇家女子的骄矜之气。她受了众人的礼,目光在萧卿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审视与玩味,笑道:“这位便是萧家二妹妹?果真如婉姐姐所说,是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既来了,便好生玩玩,不必拘束。” 语气轻慢,仿佛在评价一件新奇的物件。
萧卿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僵硬的笨拙,声音细若蚊蚋:“谢郡主。”一副被皇家威仪吓到的模样。萧婉见状,眼底笑意更浓。
众人按身份家世落座。丝竹声起,侍女们捧着珍馐美馔穿梭其间。贵女们吟诗作对,品评花木,言笑晏晏,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
很快,话题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引到了“女子才德”之上。一位依附崔家的李姓小姐率先发难,掩口笑道:“要我说呀,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迂腐之见。但这‘才’,也并非指吟风弄月、诗词歌赋那般简单。管家理事、相夫教子、维系家族人脉,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大才德。若只知死读几本诗书,不通实务,于家族何益?不过是点缀罢了。”她说这话时,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几位以诗书闻名的清流世家小姐。
另一位与萧婉交好的王小姐立刻接口:“李姐姐说得是呢。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都关乎家族颜面。若言行失当,礼仪有亏,即便读再多书,也是徒惹笑话,带累家族清名。”这话的矛头,已几乎是明晃晃地指向了刚刚被认定“礼仪生疏”的萧卿。场中气氛微微凝滞。不少人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向萧家姐妹这边。
柳氏脸色有些尴尬,想要开口圆场,却被萧婉暗中拉住了衣袖。萧婉叹了口气,一副无奈又痛心的模样,对着众人道:“诸位姐妹莫要如此说。我家妹妹只是自幼离京,身子又弱,难免有些疏漏。假以时日,定能……”她这话看似维护,实则将“疏漏”二字坐得更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卿,忽然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叮”。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场中的丝竹与谈笑声,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她身上。
只见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那份怯懦与苍白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她目光扫过方才发言的李小姐、王小姐,最后落在萧婉脸上,唇角竟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长姐,诸位姐姐,”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不再微弱,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韵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方才听闻姐姐们谈及女子才德,关乎家族颜面,小妹深以为然。” 她语速平缓,却不容打断:“李姐姐所言管家理事、维系人脉自是重要。王姐姐强调言行礼仪亦是根本。然,小妹窃以为,女子之‘德’,其根本在于‘心正’与‘目明’。”“心正,则行事不偏不倚,不惧鬼蜮伎俩;目明,则能辨忠奸善恶,不为浮言所惑,不因私欲而障目。”
她说着,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萧婉发间那支耀眼夺目的红宝石簪子,“若心术不正,目被尘蔽,纵使将《女则》《女诫》倒背如流,将管家权柄握得再紧,所行之事,恐怕非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会引火烧身,酿成滔天大祸,累及家族清誉乃至……身家性命。” 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火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棍般的空灵与笃定,仿佛不是在争论,而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无可更改的事实。
——巫言·品级压制。
这是巫行的一种高阶能力,并非武力镇压,而是精神与信息层面的绝对掌控。施术者以自身强大的精神力和掌控的隐秘信息为基,通过语言、眼神、姿态,在特定场合形成一种无形的气场压制,直指人心弱点,扰乱其心神,甚至植入暗示。对心志不坚、心怀鬼胎者效果尤甚。此刻的萧卿,虽表面病弱,但其内在属于巫行继承者的强大精神力,已通过这看似平淡的话语悄然弥漫开来。
那李小姐和王小姐被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又听到“鬼蜮伎俩”、“心术不正”、“滔天大祸”、“身家性命”这些字眼,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气短,仿佛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被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竟一时张口结舌,脸色发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萧婉更是心头巨震!萧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秘密——那厌胜之术,那云渺道人,那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她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萧卿那悲悯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发间那支父亲刚赏赐的红宝簪子寻求一丝安慰,却惊觉指尖冰凉颤抖。
而其他在场的贵女和公子们,虽不明就里,却也被萧卿此刻散发出的那种奇异气场震慑。她的话语似乎带着某种诡异的说服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去思考。场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永嘉郡主也收起了玩味的表情,惊疑不定地看着萧卿。
萧卿却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用丝帕掩住口唇,肩头轻颤,方才那奇异的气场瞬间消散,她又变回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病弱少女,气息微弱地对永嘉郡主道:“郡主恕罪,小妹一时妄言,只是有感而发……身子有些不适,可否容小妹去旁边透透气?” 永嘉郡主怔了一下,才忙道:“啊……无妨,你去吧。” 萧卿起身,再次行了一礼,在流萤的搀扶下,款款离席。留下满座神色各异、心思浮动的众人。
走到一处人略少的芍药圃旁,萧卿靠在廊柱上,看似休息,目光却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流萤低声道:“巫主,方才……” “试探而已。”萧卿语气淡漠,“种子已经种下,且看她们如何自乱阵脚。”她方才那番话,既是反击,也是试探。萧婉和李、王等人的反应,已然印证了她们的心虚。更重要的是,她借助巫言的力量,在众人心中埋下了一根刺,一根对萧婉、甚至对她们所代表的那种浮华虚荣、心术不正之风的怀疑的刺。这比直接的谩骂有效得多。
就在这时,她听到不远处几个官员家眷正在低声交谈,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听说北边又不平静了,漠朔的使团明明还在路上,他们的游骑却屡屡越境劫掠,朝廷为此争吵不休。” “可不是吗?兵部张大人主战,户部李大人却言粮草军饷难以筹措,尤其是战马损耗补充极难……” “唉,若是当年‘风骑军’还在……那可是能正面冲击漠朔铁骑的精锐啊,可惜……” “嘘!慎言!风骑军旧案也是能提的?那可是谋逆大罪……” 那几人很快转移了话题。
风骑军?战马损耗?萧卿心中一动。漠朔使团将至,边境摩擦却加剧?朝廷为战马补给发愁?这看似矛盾的信息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而“风骑军”这个陌生的词藻,伴随着“谋逆”二字,更透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忽然,一个穿着体面、看似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从另一侧走过,与一位世家公子低语了几句。萧卿的耳力极佳,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 “……‘惊了马’……‘货损了三成’……‘卢家那边催得急’……‘非得找到新的货源不可’……” 惊马?货损?卢家?新的货源?这似乎与之前惊蛰汇报的,快活林赌坊与卢氏、漠朔的资金往来隐隐对应。卢家在急着找什么货源?莫非与战马有关?还是与那硝石硫磺有关?
她正凝神思索,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忽然在她身旁响起: “这位小姐似乎对此地的‘金带围’芍药颇为青睐?” 萧卿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样子,讶然转头。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手持一柄折扇,风度翩翩,容貌俊雅,嘴角含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正看着她。
他衣饰并不格外张扬,但料子极好,腰间佩戴的玉佩水色通透,雕工古拙,绝非寻常之物。更重要的是,萧卿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平和的能量场,与这园中浮华喧嚣的气息格格不入。此人绝不简单。
“公子谬赞了。”萧卿微微侧身,敛衽一礼,动作疏离而客气,“小女子只是略感疲乏,在此歇脚,并未细赏名花。” 那公子也不介意,笑容依旧和煦:“是在下唐突了。只是见小姐独自在此,神思渺远,不似寻常闺秀只知争妍斗艳,故冒昧一问。”他目光温润,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轻轻扫过萧卿略显苍白的脸,“小姐似乎……身有沉疴?观气色,似是阴虚火旺之症,却又隐有寒毒纠缠之象,甚是复杂。” 他竟然一眼点出了萧卿刻意用药物营造出的脉象特征!
萧卿心头微凛,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惊讶与一丝防备:“公子懂医术?” “略知皮毛。”公子谦逊一笑,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她发间那枚看似普通的珍珠簪子,语气意味深长,“世间之‘病’,千奇百怪。有的病在肌理,用药石可医;有的病在膏肓,需釜底抽薪;还有的病……不在己身,而在环境。小姐以为呢?” 他的话,仿佛意有所指,直指萧卿乃至萧府目前的困境。
萧卿沉默片刻,方才那运用巫言之后的细微疲惫感竟在此人平和的气场下稍稍缓解。她抬眼,正视对方:“公子高见。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那公子合起折扇,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过冰湖: “在下姓苏,苏墨珩。忝为……太医署一枚闲散医官。”
[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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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舌绽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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