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阳光正盛。
铜镜之前，梳头嬷嬷为难地捻着皇帝那两缕白发，半个时辰，换了数种发型，却仍是藏不住。
“陛下，恕老奴无能，陛下的白发虽量少，却都聚在了这鬓角上，实在是难藏啊。”
狄松山端起铜镜照了照，右手抚上自己的鬓角，开口问道：“那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老奴记得，用醋浆煮黑豆，再染到头发上，或许可使白发变黑。只是……或许得耗上几个时辰。”
狄松山心下了然，这方法操作难，又耗时长，不到万不得已，嬷嬷也是不敢贸然建议。他只得叹口气道：“算了，朕还是不想误了时辰。”
“陛下，恕老奴说一句犯上的话。”嬷嬷重新开始给狄松山束发，“陛下姿容卓越、面如冠玉，这白发呀，实有锦上添花之意，更显陛下英气。”
狄松山笑了笑不说话。
宫钟敲响，赵廉前来提醒道：“陛下，未时到了，二公子府上已经准备好，就等陛下过去开宴了。”
狄松山扶了扶自己的发冠，左右侧头看了看，还有些不放心似的又理了理那一身缃色云纹衮服。
云纹仿佛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衬得鬓边那两缕白发不衰反盛，像霜雪点缀在青山之上。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见大臣、批折子、视察各司，他都是各种暗色绣线龙袍不离身的。
司衣局中绣娘看出陛下似是对深色衣物情有独钟，缝制新衣便也以玄色、黛色等为主。
陛下眉浅眼深，偏能将各种深色穿得别有风骨，绣娘们远远瞧见也都欣慰非常，从此做衣服更有劲头。
而前段时间，承阳殿却特地吩咐下来，陛下想要一件浅色的常服，绣娘们也不犯难，都是十几年的老功底在手，短短半月便赶出一件来，缃色配着浅白的云纹。论帝王的霸气，这衮服是比不得玄色金线龙袍，却也雍容高雅得很。
承阳殿的公公说陛下大为赞赏，又批了她们一旬的假。
看了半晌，狄松山深呼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对赵廉说道：“走吧。”
出宫门不出一刻马车便到了沈府，两地距离堪堪五里。
此时的沈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沈珩将成年晚宴选在中秋这日，又特地将晚宴改成了午宴，美其名曰“中秋日宾客有吃宴席的好彩头，又能晚上归家与家人一同赏月”，皇帝自然也一口答应下来。
“陛下驾到！”
亮晃晃的大堂门开，堂中的众人闻听御前侍卫的通报声音，纷纷转头向狄松山朝拜行礼。
“陛下万安！”
众人请安声与朝拜中，他定步向今日的寿星走去。
“众爱卿平身。”
众人纷纷起身，帝王的威压下皆侧身，无人敢抬头直面君颜，唯有狄松山正前方那穿着青衣的少年儿郎，笑着直直地看向他。
有匪君子，如切如搓、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大概就是如此。
“珩今日成人之礼，能得到陛下亲临之恩，实在是珩之幸，谨以此杯敬陛下。”眼前的少年再次向自己行礼，却不是君臣之礼，而是师徒之礼。沈珩弯着腰，将金樽高举过自己头顶，等待着帝王的幸临。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杯无人试毒的酒，就这样明晃晃地送到了君王眼前。
狄松山抬手，将金樽接过去，冰凉的指尖划过少年温热的手掌，一瞬间不知是金樽更有分量，还是他的举杯更有分量。他如沈珩所言一饮而尽，接着便坐到今日堂中主位，扫视一圈。
“众爱卿对齐清，倒是十分爱重，皆来贺他成年。
众臣皆擦汗，这堂下大臣，又有哪个敢不给面子、不爱重沈珩。
沈老侯爷在草原，不便回京，这宴席是陛下一手操办，其用心程度连沈大公子都要靠边站。
一年迈文臣出言道：“沈二公子原是稷下楼往年魁首，如今更是要入楼中任少卿，想来日后必定是朝中新秀。今日成年之礼，怎能不来一贺呢？”
沈珩朗声道：“韩大人过誉了！同辈皆是佼佼者，学生也只是略侥幸些才偶尔能得些奖赏。但韩大人既如此说，学生也定不辜负大人期望。”
狄松山十分满意地看着沈珩，如同工匠看着自己最称心的作品。
“今日珩儿成年，陛下帮其操持，如今又亲临现场，臣感激不尽。”
一直在沈珩身后两步的青年男子站出来行了一礼，这就是沈大公子沈珏了。
堂中有人小声惊言：“这、这个是沈大公子啊！？”
身侧人应道：“你以为？这场上还有几人穿着沈家的衣袍？”
那人小声懊悔地叹了一声，嘟囔了几句不该，再不多言。
一阵小骚动并不为堂中间的几名主角所闻，沈珏行得温润，比起他弟弟来倒是清雅端正、光风霁月，连长相上都是沈珏舒朗大气、沈珩冷俊逼人，并无半点相似，同色的袍子穿在兄弟二人身上更是两种风格。
狄松山看了看沈珏，说道：“平江，许久不见，怎得也不来宫中坐坐。”
“陛下折煞了，有珩儿相伴，臣不敢多叨扰。若是陛下得了空，臣定放下一应事务，给陛下请安。”
狄松山朗笑一声，说道：“平江如今主理沈家之事，朕自然体谅。只是，沈候不在京中，你兄弟二人虽分府而居，齐清这里你也要多帮衬些。”
沈珏仍是挂着无可挑剔的谦恭拜了拜：“臣遵旨。”
狄松山目光仍在堂中流转，不多时便又发现蹊跷。
“呼兰家中，今日无人来吗？”
一位大臣站出来回话道：“回陛下，呼兰大人得了请柬本是派了门客的，只是那门客不慎误了时，大人便先让臣将礼送了来。”
狄松山片刻未发言，倒是沈珩先开了口解围：“呼兰大人亦是对晚辈十分看重，知道晚辈素来是钟爱武艺骑射的，特送来一张輮炼极佳的上好角弓。”
场下的氛围似是缓和了一些，狄松山没有开口去破坏，但心下好像已有春秋。且他在场，众人也不便尽兴。于是他再贺沈珩成年之喜，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几个侍卫离开了。
中秋月圆之夜，长安城有拜月典、游园会，园中既有江南丝竹，亦有草原摔跤表演，投壶、猜谜，热闹非常。而宫中静谧，除了侍卫的脚步声与小宫女轮换着去吃月饼赏月亮的笑闹声，便再无其他声音了。
“陛下，沈二公子来了。”
听到公公的通报，狄松山放下手中朱笔，眉间的郁色松了松，说道“让他进来吧。”
沈珩身形有些摇晃，脸色微红，行礼问安后还不等狄松山问话，他便抬腿坐在了茶几旁的凳子上。
“赵廉！”
“奴才在。”
“叫司药局立马做醒酒茶来，殿外的人都遣出去吧。”
赵廉正准备退出去，狄松山又补了句：“顺便再做完驱寒汤。”
自此他再不说话，二人就如此沉默了许久。
“陛下。”赵廉端着汤药走进来，低声问安请示，狄松山抬了抬下巴，赵廉点头，将台盏放在了茶几上，便退了出去。
“先把驱寒汤喝了吧，初秋凉寒，又是晚上。喝了酒一路吹风过来，对身体不好。”
沈珩闻言，二话不说地将碗举起一饮而尽，半滴未留。
毫不犹豫，恰似狄松山饮尽他递上的酒。
狄松山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轻放在自己的书案前：“拿过去擦擦。”
沈珩迟疑了一下，起身拿过帕子蘸了蘸自己的嘴角，有些莫名地笑了笑。他更走近了一些，几乎要倾身靠在书案前，这一来，狄松山才闻到他身上阵阵酒气，在席上许是喝了些、也洒了些。
“陛下，我听话吗？”
狄松山抬脸，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叫了声：“齐清。”
沈珩笑了笑，坐回到茶几旁，拿起茶盅抿了一口：“陛下恕罪，只是今天有点高兴，喝多了。”
“喝多了就多喝些醒酒茶。待会我叫人给你换身衣服，你今日也不着急出宫，明日休息好了再回府吧。”
“是、是，全照陛下吩咐。”沈珩又喝一口茶，“陛下今日的衣服，选的得真好。”
“这个功劳朕不敢冒领，司衣局绣娘眼光独到，每个季度做好送来罢了。你要是喜欢这个手艺，朕也拨给你两个。”
沈珩未答，仍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说到衣服，陛下知不知道今日有个稷下楼的随侍学官，叫万里云的，来时衣衫上不慎蹭了泥。”
“我见他样子实在窘迫，念着他从前也在稷下楼跟着我，便让府中的人拿了件新的沈家青袍给他。”
“我叫他席前换上，别惹旁人笑话，他感激不尽，立马换了来。”
“而有个不长眼的狗腿子，见了我与他并行，竟脱口便叫‘沈大公子’、‘沈二公子’。”
“这学官惶恐，立马低头哈腰，说自己只是借了沈家的衣服穿，可不是什么‘沈公子’。”
“那狗腿子连连鞠躬认错，我不怪他，不光是他，这京中的人见了我与大哥，没有人说像。”
“可那学官，无甚来历，无甚背景，苦学多年才从豫州书院来到京中的稷下楼，怎得他和我就这么像？我都不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说了。”
“陛下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松山将帕子拿过来，仔仔细细地叠了四叠，重新放回到自己袖中，又将刚才放下的奏折合上搁在旁边，缓缓开口道：“齐清，世人总有巧合相像之处，你若是为这个学官不平，主事之后便多多关照他吧。若是有识之士，未尝不可为朝廷所用。”
沈珩不言，似是刚才说得口渴了，他将手边的茶一口喝尽。
“那我便如陛下所言，必定多多关注他。”
狄松山闻言松了口气，笑道：“话也说这么多，快去换身衣服吧，再过会这承阳殿都是酒味了。”
沈珩告退出去，狄松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该作何感想。
或许他不该当年带他活着离开清平王府。
或许他不该贪心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或许他不该让他又住回清平王府。
他有太多的不该，一个不该，只会造就了后面更多的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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