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识趣地退下,廊下只余风声穿过竹帘的轻响。
谢子衿亦步亦趋跟着钟诺玲往书房走,石板路上的青苔沾了晨露,踩上去滑溜溜的,他却浑不在意,只时不时偷瞄表姐的背影,嘴角总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按捺不住地上扬。
刚踏进书房,还没等钟诺玲落座,谢子衿先开了口,声音里憋着股笑意,偏要装作一本正经:“都督的孩子?”
话刚说完,他那点伪装就绷不住了。钟诺玲瞧得清楚,他耳根子红得像抹了胭脂,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分明是憋笑憋得厉害。
“噗嗤——”
终究没忍住,谢子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快出来了:“表姐!居然……居然有人说给你生了孩子!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哈哈哈……”
他笑得趴在桌上,身体都在打颤,“就算别人不知道你是女子的身份,但是谁不知道都督当年在边关,洁身自好,那些想给你说亲的媒婆全被你轰出了们,如今竟冒出个孩子来,这要是传出去,能让整个锦川城的人笑掉大牙!”
钟诺玲端起茶盏,等他笑够了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语:“笑够了?”
谢子衿这才收了笑,揉着发酸的腮帮子,却还忍不住抽了两下:“不是,表姐,这事儿也太离谱了……”
“但她身上那枚玉佩,确实是我的。”钟诺玲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思绪飘回数年前——那是块暖玉麒麟佩,当年她在封城与叛军血战,不慎从城楼上坠落,醒来时佩玉便不见了,原以为早已经遗失,没成想竟会重现。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眸色渐深:“那玉佩背面刻着个‘玲’字,是我母亲亲手为我刻的,旁人仿不来。”
谢子衿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他凑近几步,声音压低:“外面谁都知道都督现在生死不知……这女子的出现,是别有目的?”
钟诺玲没答,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泛起的疑云。
回到内院,钟诺玲当即召来府中最得力的暗卫:“盯紧西跨院那位,她的一言一行、饮食起居,哪怕是与侍女说过的半句话,都得一字不落地报给我。”
暗卫领命退下,此后半月,西跨院的动静如同细沙过筛,全落在钟诺玲眼中。可那女子的行止,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白日里,她多半在窗前做些针线活,绣的无非是些兰草、云纹,针脚细密,瞧着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娴静;偶尔到院中散步,步子轻缓,遇见府中下人,也只是颔首示意,不多言不多语,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全无半分矫揉造作。
府里的老妈子偷偷观察她的饮食,见她嗜酸,晨起时常蹙眉按着小腹,那模样,倒真像是怀了身孕的妇人。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钟诺玲特意请了城中最有经验的妇科大夫来诊脉,老大夫把着脉,捻着胡须笃定道:“脉象滑而有力,胎气已稳,足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掐着日子算,恰恰是都督失踪前后。
消息在都护府悄悄传开,原本半信半疑的护卫们,看那女子的眼神渐渐变了。
甚至有人想起都督失踪前,确实曾在信里提过“遇见一位投缘的姑娘”;有人说见过都督贴身戴过一块玉佩,与那女子腰间的样式极像。
连谢子衿都忍不住来跟钟诺玲念叨:“表姐,要不是你就是都督……我真就信了,你瞧她那安分守己的样子,旁人可瞧不出来,咱们……”
钟诺玲捏着那枚从暗卫处勾勒出来女子的画像,对着光瞧了瞧,没说话。
“她绣的兰草,用的是北地沙陀的绣法。”钟诺玲开口,声音平淡。
谢子衿脸上的犹豫瞬间僵住:“沙陀?可她说话分明是咱们中原口音……”
“口音能学,绣法里的老底子,却改不了。”钟诺玲将画像平铺在案上,目光扫过女子腰间的玉佩位置,“还有这玉佩,当年我坠城时,佩绳是被箭射断的,断口该有毛刺,可她那块,绳结是新打的。”
她派去查女子来历的人,至今没传回消息,就像这人是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可偏偏,所有的“证据”都严丝合缝——玉佩是真的,身孕是真的,时间也对得上。
府中渐渐有了默认的默契,下人们给西跨院送东西时,语气添了几分恭敬;护卫巡逻经过,也会下意识地多留意几分。
只有钟诺玲坐在书房,望着窗外那棵抽了新芽的梧桐,眉头始终没松开。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出编排好的戏。
正思考着,谢子衿出现在门口,递上一张字条。钟诺玲展开一看,眉头蹙得更紧——派去查女子来历的人,在边境小镇被人截杀了,只留下半枚染血的令牌。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她是谁。”钟诺玲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页,很快化为灰烬,“谢子衿,去备些酒菜,今晚我要去西跨院‘探病’。”
谢子衿一愣:“表姐要亲自去?”
“戏都演到这份上,也该打草惊惊蛇。”钟诺玲站起身,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我倒要看看,这位‘都督的心上人’,究竟藏着什么底牌。”
当晚,钟诺玲提着食盒走进西跨院时,那女子正坐在灯下看书,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听闻姑娘近来胃口不好,特意让人备了些酸梅汤。”钟诺玲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角的绣绷。
女子谢过,端起酸梅汤抿了一口,抬头看了看钟诺玲一眼又迅速低下,像是在紧张。
钟诺玲忽然笑了,声音温和却带着锋芒:“姑娘这绣活真好,只是这兰草,倒像是我在沙陀见过的品种,中原少见得很呢。”
女子的动作猛地一顿,眼底的慌乱一闪而过:“都督……都督曾教过我,说这兰草性格高洁,乃花中君子。”
“哦?”钟诺玲挑眉,“我怎么不知道,都督还懂花草?”
这话一出,女子的脸“唰”地白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端坐如常,一个却微微发颤。
钟诺玲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女子紧攥着帕子的手上——那帕子边角绣着的云纹,正是沙陀部落传递密信时常用的暗语。
“都督自小在军营长大,认得的花草,怕是只有能止血的马齿苋、能驱蚊的艾草。”钟诺玲慢悠悠地说着,指尖在杯沿画了个圈。
“当年镇守玉门关,她见军医采草药,还把蒲公英当成能吃的野菜,嚼了一口直皱眉。你说他又怎知道如此性格高洁的兰花呢?”
女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烛火映着她苍白的脸,连额头都泛起了细密的冷汗。
“姑娘说都督教你识兰草,”钟诺玲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湖面,“不知是哪一年?在哪座城?”
“我……”女子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挤出几个字,“是、是在去年秋天,在、在锦川城外的……”
“去年秋天,都督正在玉门关督战,与衵岐敌军对峙,寸步未离城楼。”钟诺玲打断她,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别说玉门关,便是锦川城的城门,她都没踏出过半步。”
这话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刺破了女子强装的镇定。她猛地抬头,眼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记错了……许是、许是春天……”
“春天也不对。”钟诺玲站起身,走到绣绷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半朵兰草,“沙陀的兰草,根须比中原的短三分,花瓣上有锯齿纹,你绣得倒是分毫不差。只是这种兰草,只长在沙陀王庭附近的河谷里,中原别说见过,便是听都少有人听过。”
她回头看向女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若真是都督的心上人,怎会认得这等偏僻的花草?反倒对她在边关的旧事,一无所知?”
女子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双腿一软,竟顺着椅子滑坐在地。西跨院的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将她惊恐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我……我不是……”她终于撑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是先前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而是混杂着恐惧的颤抖,“是、是有人逼我的!他们说,只要我演好这场戏,就能保我家人性命……”
钟诺玲没动,只静静地看着她:“谁逼你的?”
“是、是沙陀的三皇子……”女子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地说着,像是怕迟了一步就会被灭口,“他说都督失踪了,都护府群龙无首,让我假扮成怀了都督骨肉的样子混进来,伺机打探军情,还要……还要在府中散播谣言,搅乱人心……”
“那枚玉佩呢?”钟诺玲追问。
女子听到钟诺玲问话后抖得更厉害:“那人说,这是他们在封城乱葬岗捡到的,原是都督的贴身之物……他还教了我许多关于都督的事,说这样才不会露馅,可我、我还是记错了……”
“你腹中的孩子呢?”钟诺玲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语气平静无波。
女子闻言,脸上涨起羞愧的红,嗫嚅道:“是、是用棉花塞的……那大夫,也是早就买通的……他说只要脉象做得像,没人会怀疑……”
原来如此。那老大夫诊脉时笃定的神色,女子嗜酸的癖好,晨起按腹的动作,全都是精心编排的戏码。
沙陀人算准了都督失踪后都护府人心惶惶,想用一个“未亡人”和“遗腹子”搅乱局面,趁机打探虚实,甚至可能暗藏着更大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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