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归拢物资，撤”。老王头声音响起。
队伍成两路纵队，慢慢往山上撤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押着垂头丧气的伪军，扛着缴获的三八大盖，战士们嘴就没停过 —— 李二牛拍着胸脯吹自己撂倒俩伪军，老赵跟一班班长争谁先撂倒的鬼子哨，连平时话少的炊事员，都凑过来问战斗细节，眼里亮着光。
唯独林凡，跟队伍隔着半米远，闷头走在后面。脑子在不停回忆，身边的“热点”是一个没听进去，眼前反倒一遍遍闪着白天的画面：日军军曹中枪时瞪圆的眼睛，手榴弹炸飞的泥土混着血丝，还有那个被老赵爆头的鬼子 —— 额头上炸开的血花，死在地上，他们过去的时候，还没闭上眼睛，那睁得大大眼睛，到现在还像印在脑海中。
走在路上，明明离战场越来越远，他却总觉到一股股挥不去的腥气，混着火药味往鼻子里钻。他下意识抬起手闻了闻，掌心似乎还沾着什么。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中午喝的稀粥早消化没了，只剩酸水往上涌，他使劲掐了把大腿，才把那股恶心压下去。
“林凡！你咋跟丢了魂似的？” 李二牛凑过来，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脸上还带着打仗时的红潮，“怕啥！俺头回打完仗，也跟你似的，后来多来两回就好了！你看俺，今儿还缴了个伪军的家传刀呢！”
林凡想笑，嘴角却扯不动，只勉强摇了摇头。
老赵在旁边瞅着，扯了李二牛一把，声音压得低：“别瞎嚷嚷，让他自己待会儿。” 李二牛撇撇嘴，还想再说，被老赵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只好挠挠头，又凑回人群里吹牛去了。
到了驻地，炊事班难得蒸了干饭，还炒了盘青菜，油星子飘在上面，香得能勾人魂。战士们围坐在石桌边，呼噜呼噜吃得欢，连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林凡端着碗，看着碗里的米饭，却觉得跟嚼木屑似的，没半点滋味。
“咋了？” 忍着，多吃点”老王头正好坐在他对面，放下碗看过来，“就吃这么两口？晚上冻醒了可没的加餐。”
“班长，我…… 我不饿。”
王清河没多问，只是把自己碗里唯一一块腌萝卜夹给他，萝卜片上还挂着油：“多少吃点，扛枪的身子，经不起饿。”
夜里的山风裹着寒气往草棚里钻，战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有的还在梦里喊 “打鬼子”，透着股酣畅。可林凡睁着眼睛，盯着草棚顶的破洞，半点睡意都没有。只要一闭眼，枪声就跟炸在耳边似的，还有鬼子临死前的惨叫，混着老乡的哭声，往脑子里钻。那个爆头的鬼子脸，在黑暗里突然放大，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扑过来 ——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把内衣都浸透了，贴在背上凉得刺骨，心脏 “咚咚” 跳得快要蹦出来。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怕吵醒战友，光着脚踩在凉飕飕的地上，溜出了草棚。外面的月光很亮，洒在山谷里，连石头的影子都清清楚楚。他找了块平整的山石坐下，后背靠着冰凉的石头，才觉得稍微稳了点。
风里没有血腥味，只有草叶的清香，可他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像被全世界丢下了，他知道这是战场应激反应，需要快速调节。心里上始终有种怯，挥之不去，这不是怕，跟战场上子弹飞过来的慌不一样 —— 战场上是本能的躲，现在是心里发虚，他抬头看着月亮，月亮白得发冷，跟现代社会路灯下的夜晚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还在教室里做题，想着周末去哪玩，可现在，文明的壳子被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生与死的硬茬子。他开始梳理内心：自己是怎么了？在军校骂骂咧咧，总认为“思维制胜”，来到这儿，才发现，果然“人才是制胜关键因素”，什么思维制胜，都他妈需要先活下来，活下来就要杀死敌人，就要见血，这是必然逻辑。不见血，任何军事理论都在吹牛逼，因为无法形成逻辑支撑，狗日的小鬼子啊。
一番心里建设，林凡顿时觉得好多了。
“睡不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凡回头，看见老王头拎着个军用水壶走过来，壶还是那坑坑洼洼模样，身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皮。“刚烧的热水，喝口暖暖身子。”
林凡接过水壶，温拧开盖子，喝了小口，热水滑过喉咙，心里顿时又舒服了不少。
“班长，你头回打完仗，也会这样睡不着吗？” 他问。
王清河看着远处的山影，沉默了会儿，才开口：“比你还熊。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连着三天做噩梦，看见炊事班炖的肉，闻着味儿就想吐。”
林凡愣了愣，笑了一下，没想到平时雷厉风行的老王头，也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那时候带我的老班长跟我说，” “怕不是孬，恶心也不是怂 —— 咱是人，不是鬼子那样的畜生，见了血会怕，才说明心里还装着良心。”
“那…… 后来你咋不怕了？” 林凡追问。
王清河笑了笑，笑容里有点苦，却透着股硬气：“后来见多了呗。看见邻村被鬼子烧得只剩断墙，看见老乡抱着死了的孩子哭，看见跟我一起入伍的兄弟，为了护老百姓，被鬼子的刺刀挑了…… 那时候就想，我还要怕多久，我怕了，谁来护他们？，我怕了，我就杀不了鬼子，他们还是那么畜生，我不能让畜生吓住，就像打猎，要瞪着猎物，才能够杀死他。”
他指着山脚下的黑暗处，那里隐约能看见小王庄的轮廓：“咱扛枪不是为了杀人，杀的都是畜生，就为了能好好种地，让孩子能安稳吃饭，让他们早上起来，能看见烟囱冒烟，不是看见鬼子的刺刀。”
林凡攥着水壶，温热的壶身硌着手心。他想起白天小王庄的粮囤被掀翻，想起老汉被枪托砸得淌血，想起妇女抱着孩子躲在墙角发抖 —— 那些不是书本上的故事，是真真切切的疼。
点了点头说，就是，一群畜生跟我们龇牙，我们还要怕，说不过去啊。
心里的压抑像被风吹散了点，那些绕着脑子转的恐惧、恶心，好像跟 “守护”“畜生” 两个字慢慢对上了。
“班长，我懂，我可以了。” 他说，声音很轻，但有力量了。
王清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别急，这坎得自己迈。回去睡吧，明天还得练瞄准呢 —— 下次再打仗，争取多撂几个鬼子。”
林凡点点头，跟着王清河往草棚走。月光还是凉的，可他心里好像揣了个小火苗，暖了点。他知道，今晚的噩梦不会来了，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刺头，而畜生的狠刚开始会吓一跳，久了，也就那个龇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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