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回到办公室，屏蔽门自动关闭，他回身在门上面板设置了密码锁定。周予霁到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一扇打不开的门。
办公室一片惨白，莱特躺在内间的实验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同样惨白的天花板。台子很硬，还有些凉，凉得他的肌肉不住颤抖，牙关打架。
当周予霁说出可以入梦时，不仅是所长、凌叙他们，就连他都惊了。001的思维意识可以进入任何形式的电波内，若是被加以利用，甚至可以通过他悄无声息地操控他人。
显然，不只是他，在场研究员都能想到。
不过伊森只在乎他的思意，当即沟通方案的可操作性。莱特的声量变得渺小，没有人听从，所以他走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
每次都是逃避，逃避过后再接受失去的事实。
莱特麻木地想，周予霁比他识大体多了，还能说出同为Eros他本该解决此事，不让其他Eros在人类社会的处境变得尴尬且艰难。多么完美的答案，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政治家。
手环终端的指示灯微弱地闪烁两下，随后安静地进入呼吸模式，一闪——一闪——又一闪，趋同于不安定的眨眼频率。
过了许久，莱特从台子上起来，目光恢复莱特博士特有的冷漠与锐利。拉开门，与在门外徘徊已久的机器人四目相对，莱特绕开他往前走 。
周予霁大跨步跟上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莱特头也不回地甩开。
“莱特。”周予霁还是抓住了他，随手推开一间空的会议室把人掳进去。莱特被推到大桌上，周予霁站在他双腿之间，手臂抵在桌上把他禁锢。
视线相接，琥珀色眼眸升起一层薄薄雾气，眼眶迅速飘红。周予霁宕机两秒，有些无措地摆了摆臂，想要碰一碰那像玻璃珠般晶莹剔透的眼睛，又想摸摸紧绷的嘴唇，和一个手掌就能覆盖的尖细脸庞。
最后，他只是很轻地揉了揉莱特的耳垂，轻声地，“怎么了？”
莱特别开脸，拒绝交谈。
“为什么哭？”
周予霁不怎么了解自己在莱特心中的位置，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很特别，因为莱特边界感很强，却总会对身为机器人的自己格外纵容。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在莱特心目中什么都不是，因为他只是机器人，甚至比不上一个小研究员通知的消息重要。
莱特热爱这份事业，并且热爱科研，热爱与Eros相关的一切。他是这伟大事业中的一个锚点，或许是比较重的一个，但不是唯一。
所长他们商量莱特的去留，若是事情再不解决，总要有一个人出去承担。莱特作为Eros的发明者被他们一句话推到台面上。周予霁不允许有人玷污莱特热爱的事业，所以他站起来挡在莱特身前。
这没什么。
可是莱特却不太高兴。
“你看错了。”
周予霁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我做错事所以主人要哭吗？”
莱特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谓，稍稍失神。作用在下巴的力度加大，莱特不得不仰起头，飘渺的叹息揉碎在呼呼的空调循环风中，“我只是想起刚带你回家的事。”
周予霁似乎也回忆起来，轻轻地笑，胸膛震动，“那时候我总是闯祸，让你收拾烂摊子。”
琥珀色眸光闪了闪，莱特略略出神。
“更喜欢以前的我吗？”
“那时候你还算听话。”
现在......不听话了。
莱特讨厌事情不受控制，他无法用准确的数据分析，只能徒劳地看着他的Eros还有他自己崩坏，走向前途未卜的道路。
脑海一时间涌现很多哄人的甜言蜜语，比如“最听你话”“我会乖乖的”......但周予霁一句没说，他知道除了此事外，以后还会有其他不听话的情况发生。他不能给莱特承诺又说话不算数，所以只能闭上嘴。
他隐约感受到这段感情的不对等，是的，是感情，而不是设定好的爱上主人的程序命令。深邃的蔚蓝瞳孔翻涌着不知名情绪，周予霁喉结滚动，压下片刻酸楚，“主人不能抛弃Eros，这是共同生活协议上写着的，就算我不听话莱特也不能不要我。”
“你在社会化课程上学得不怎么样，倒是把协议条款记得很清楚。”莱特偏过头避开对方的亲昵，“可是你也从没有把我当作主人，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你比较喜欢的玩具。”
薄得透出血管的眼皮抬起，莱特怔怔看向他，“你并不像其他Eros那样依赖主人，你并不需要我。可是又不知道基于什么心思......一直留在我身边。”他的语气有些茫然，眼神荡漾。
结实的手臂再次收紧，仿佛担心怀中人会消失一般，周予霁把他抱得很紧，但是却莫名觉得他要失去他了。机器人不知如何处理这么复杂的感情，只能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把爱意倾注在每一声呼唤中。
“莱特.....莱特.......”
莱特的视线落在窗外飞舞盘旋的叶片上，双眼空洞而无神，脖颈传来的热度难以忽视，他耗费极大的忍耐力才没让自己抬起手像往常那般拍拍他的脑袋。
·
“你要和001一起进入‘噩梦’？”所长不小心把茶水打翻，抽了几张纸按在上面吸水。他摇摇头表示不赞同，“莱特，危险系数太大了，要是你的大脑有丝毫损伤，不仅是对你自己，更是对研究所或者整个联盟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莱特面无表情，“001也是Eros，他有37%的几率会被感染‘噩梦’，没人从旁协助，不能保证他进去后会不会失控，相信伊森大校也不放心让001独自进入白思意的意识里。”
所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莱特躺入睡眠舱，周予霁探身过去帮他连接电极贴片，“我会设置警示关注现实世界，一旦有人进入这个房间，我的身体会启动攻击程式，不会让人接触到你。”
莱特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苏利敲了敲玻璃门，抬手示意上方的倒计时。
“我要关舱门了。”
“嗯。”周予霁弯腰在他唇瓣上贴了一下，目光缱绻，“梦里见。”
助眠气体迅速弥漫舱体，莱特缓缓闭上眼睛陷入睡梦。起初很黑，莱特尝试握拳还有踢腿，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但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总是会让人心生恐惧，莱特尝试蹲下去抱膝坐在虚无中。重心变低后，安全感稍稍增强。
“莱特。”
他听见熟悉的呼唤。
明明看不见，也听不见呼吸，但他觉得周予霁离自己很近。
“找到你了。”
黑暗中的拥抱让人心神俱乱，他从没有一刻这么需要这个不听话的机器人。他低估了自己对黑暗和未知的承受能力。
周予霁牵起他的手，带领他缓步向前。
他们的身份似乎对调过来，现实世界里，他是周予霁的引领者，而在虚拟世界，周予霁则是他的护身符。
渐渐的，眼前有了光亮，无数发光泡泡围绕。每个泡泡如同一台小电视机，重复上映某个时间段的剧情。
莱特惊愕地睁大双眼。怔愣在原地。
周予霁搂住他，“你小时候很可爱。”他陪莱特看他自己的剧场。
“这里是我的识海，为什么是我的，我们应该要进入白思意的意识才对。”
“或许苏利博士他们还没加载好，要等一下。”
躺进睡眠舱时苏利提醒过他会有三十分钟的缓冲时间，让他的大脑适应这个频次的波动。只是没想到在缓冲时间里，他们会以这种形式停留在自己的回忆气泡前。
周予霁捏了捏他的肩，指向眼前的一个泡泡，问：“这是几岁？”
目光挪过去，眼眸闪烁，莱特抿了抿唇，“七岁。”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爷爷把家族的孩子集合到一起，进行为其一个月的童子兵训练，结训挑战设在庄园后山。每个孩子需要单独穿越森林，寻得宝物出来即视为及格。
哥哥格伦开着一辆缩小的霞飞第一个从森林冲出来，坦克的拖带碾过崎岖道路，胜利果实近在眼前。
一把嘹亮欢快的声音响起，姐姐凯瑟琳用滑翔伞从山坡飞下，率先抢得旗帜。格伦气得跳下车跟她扭打成一团，最后还是威尔司令开口才停止了纷争。
炽热阳光把他们脑门上的汗照得闪闪发亮，笑着，闹着，空气中仿佛能嗅到汗液与森林的气息。莱特闭起眼感受，却只能闻到消毒水。
幸而阳光很无私，让莱特稍稍感受到哥哥和姐姐所感受到的亮和热。光斑落在眼皮上有些烫，刺得他睁不开眼，刺得他眼眶飘红。莱特坐在大大的落地窗边，抱紧怀中的毛绒小狗。
“外面太危险了，有很多细菌，格伦和凯瑟琳的衣服和头发都沾满了泥土，很脏，我们不出去。”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安抚小狗，又像在安抚内心那个渴望与伙伴们一起玩耍打滚的自己。
继续往前，下一个气泡是十四岁的莱特。
他正在为了能够从无菌房出去而努力，身上插满管子，透析液泵不停地工作。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瞳孔没有了光亮，就像个漂亮得还没来得及上色的瓷娃娃。
他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那被刺激得跳动的肌肉昭示着他的神经突触仍在工作。
医生宣布痊愈时，莱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好似还没接收到这个信号。直到躲在门后的格伦和凯瑟琳冲过来把他紧紧抱住，他才有了一丝活着的感受。
“我......”
“怎么了弟弟，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你看看他。”
“莱特，是不是累了，要不要躺下休息。”
......
“我有点饿。”莱特声音很小，但格伦和凯瑟琳靠得很近，他们听清了。于是那天，莱特第一次与哥哥姐姐们在餐桌上吃了饭。
尽管他吃的只是没什么味道的燕麦粥，但那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吃饭。
莱特回想起带周予霁回家那天，他坐在餐桌对面，煞有介事地向他介绍人类对于陪伴需求最高的几个场景分别是生病、吃饭、度过节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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