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霁赫然清晰意识到，莱特有非常爱惜他的家人。自己之所以能够陪他吃饭，也只是因为莱特允许他坐上餐桌。这个人类并不像自己需要他那般需要自己。
“如果被病毒入侵的是我，并且我完全崩坏，你会怎么做？”
莱特的心脏因为这个假设狠狠抽了一下，童年时那种被病痛侵蚀的煎熬死灰复燃，他有些懵地看向重新开始工作的透析液泵。
如果周予霁崩坏，变回001，变回一堆无意义的代码，那么他会怎么做？他会变回一个病人吗？只有电脑可以每天陪伴他，和人工智能交流，终日担心来被来探望的人的唾沫或汗液或接触传播病毒，让他突发急症。
“我会亲自切割你，把你胸腔里的那颗粉红之星取出。”
“然后呢？”
“然后......”
然后我会带着那颗粉红之星日复一日等待痊愈的那天，只不过这次，他的无菌房连窗户都没有。
莱特迟迟没有说话，于是周予霁帮他想了一个办法，“我会在你睡觉时抽离你的脑电波，把你的意识困在我的世界，即使我不能在你的世界醒来，我也能拥有你。”
莱特有些心动，这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方式，他动了动唇，“如果你有那个能力的话，也算给我的科研生涯画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句点。”
周予霁轻笑，用脑袋拱了拱他，“我骗你的，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莱特倏尔抬起眼睫瞥了他一眼，周予霁凝视他，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你会再次把我创造出来，赋予我躯干，让我能够拥抱真实的你。”
咚、咚、咚，一只蝴蝶在人类胸腔中竭力振翅，在冲破黑暗的决心驱使下让它一次又一次奋力撞向厚重腔壁。
莱特嘴巴张着，哑然失声。
明明在虚拟世界，他的心跳却比在现实世界更加清晰可闻，心脏长在胸腔里、耳朵里、喉咙里，桎梏他的感官。不，不对吧，他没有写出这样高级的程序，高级到让机器人的情感影响人类。
那这是什么？
——周予霁真切的，不加修饰的汹涌爱意。
皮肤感到刺痛，像是冻僵的手指突然遇到热水，细细密密的针刺感泛起。
周予霁，这个机器人，一次又一次，用爱意给他洗脑。让他相信——机器人真的长出了心脏，血管和肌肉把那颗冷冰冰的坚硬无比的粉红之星包裹、融化。
“好。”莱特声音低低的，但很有份量。
他对机器人许下了约定。
如果有一天你被人类抢夺，被人类销毁，那么我将耗尽智慧，筋疲力竭，也要再次把你创造出来。
拥抱我。
·
缓冲时间过去，他们正式进入白思意的脑域。明暗交界间，周予霁向他伸出手。
虚拟之外，科研人员看到两串分别代表人类和机器人的代码交汇，流入无序繁杂的混乱界面。
科林星的冬天十分漫长，总是白雪皑皑，莱特好久没见过这样蔚蓝的天空，他不由多看了几眼。云朵仿佛会呼吸的棉花糖，绿树掩映，鸟语花香，这实在是美好得有些不真切。
或许是想到他心中所想，周予霁说：“这里应该是安格尔星，思意结束Eros社会化课程后就跟她的主人来到这个星球定居。”
“她曾经跟我们说，安格尔星有着最适合动植物生长的土地，她想要一个巨大的花园，所以她主人白先生就买下了这块地，修建了这座房子。”
“你呢，你喜欢生活在怎么样的地方？不会是终年阴沉沉的科林吧。”
莱特眼睛低垂着，有些迟钝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只在威尔星和科林星生活过，对比起来，威尔星的气候环境要好得多，但他在威尔星时常年呆在房间内，如同一个没出厂的机器人，所以他的感受也不算深刻。
他折中地说：“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偶尔下雨偶尔晴天的地方。”
“我喜欢下雪，但是下雪的话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冷了？”
莱特微微蹙起眉，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下雪的话温度会掉到零度以下，走在室外骨头缝都能感受到冰凉，他确实不太喜欢。他抿着唇抬眼，“只能下一个月的雪。”
周予霁弯了弯眼睛，嘴角抽动，“好。”
他在面板默默记下，找一个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偶尔下雨偶尔晴天，只能下一个月雪的星球。（建造与莱特一起居住的房子）
谈话间，两人穿过广阔的花园来到门前。莱特回头望着绚丽的花园皱起眉。
“怎么了？”
“这个花园......不太对劲。”
清风扬起周予霁的长发，吹开莱特的素白实验服下摆，但是满目花朵巍然不动。
周予霁随手摘下一支绣球。
“别......”莱特没来的及制止，怒道：“不要随便弄乱这个世界的事物。”
“一朵花而已。”周予霁不屑道，他把粉紫色绣球插在莱特口袋里，牵着他走回去。抬起手还没敲，门就从里面打开了，白思意不满地啧了一声，“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舞会快要开始了。”
莱特和周予霁不明所以地被拽进屋，白思意把两人按在梳妆台前，兴奋地说自己有多么期待今晚的舞会。
“我还邀请了霍奇和奎妮夫人他们，他们怎么还没到。”她苦恼地抵着下巴看了眼时钟，“哎呀，要来不及打扮了。”
白思意风风火火地跑去给莱特和周予霁找舞会服装，佣人们鱼贯而入，把他们围得团团转。粉扑啪啪啪拍在脸上，莱特连打几个喷嚏，眼角泛出泪花。
“你的呼吸道还好吗？”
“没事，反正是假的。”
白思意分别把一套粉紫色和一套青绿色套装扔给他俩，莱特低头一看感觉自己晕色彩了。饱和度过高的服装，极其华丽的配饰，加上那素白艳红的妆容，即使是在虚拟世界，他也无端感受到一阵羞耻。
“白小姐，我觉得这套不太适合我。”他端着最后一丝礼仪道。
白思意低头看了眼，唔了一声，随后翻出一套紫色底星星花纹的丝绒西装，看得莱特以为自己撞了头眼冒金星。
“这套呢？”
“我还是穿刚刚那套吧。”莱特面无表情地回答，周予霁在一旁乐不开支。
白思意随手推开一个空房间让他们赶紧换衣服，“待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俩一起换吧，快一点。”
舞会音乐被隔绝在外，莱特从房间看出去，发现花园里的植物随风拂动，生气勃勃。
“......难道是白思意经过的地方才会活过来？”
周予霁挤在他旁边，“毕竟是她的梦，她看不见的地方只能维持假象。”
莱特沉吟片刻，“你觉得我们看见的是白思意吗？”
“为什么这么问？”
“白思意以前邀请过你们去她位于安格尔的家吗？”
周予霁摇摇头，“她几乎不说自己的事，特别是与她主人有关的。课程结束后，霍奇提议轮流去各自的家里玩，她才说起要搬去安格尔星。”
“你不觉得这个白思意有点过分热情了吗？”
白思意挽了个发髻在脑后，莱特注意到她耳侧的编号是215，他记得这个编号，曾交由他调试过面板。Eros的工艺已经非常成熟，一般不需要莱特经手，只有那些特别定制的才会交到他手上。
215号面板，设定是16岁女孩，在爱与自由中长大；性格温婉、乖巧、胆子很小，却喜欢有挑战性的事物。
这其实很矛盾，如果是不受拘束在爱意中长大，那么大概率会是一个非常阳光自信，非常有主见的女孩。可偏要设定成略显内向的性格。
莱特看着像只蝴蝶一样提着彩色裙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女孩思索，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内向胆小的女孩，成长过程中既没有爱也没有自由，伊森大校想要弥补，所以赋予了一个完美的背景设定，希望她会是一个勇敢，喜爱挑战冒险的女孩。
现实中的白思意是一个被刻意更改了性格的矛盾体，这个世界的才是真正的她。
莱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周予霁。
“你对Eros研究很深。”
“我在学校修过行为心理学，这是人工智能课程里很重要的一门课。”
“跟凌叙相同的那节？”周予霁瞥向他。莱特不说话了。
被没有温度的指尖触碰后颈，莱特抖了抖扭过头，周予霁翻起他的领子，解开规整的领结，手指轻巧地挑开纽扣。莱特少爷从小被服侍到大，照理说应该很适应这样的更衣步骤，但眼下却无端有些难以形容的感受。
周予霁的动作很慢，一丝不苟，目光隐在深邃眼眶的投影后，晦暗不明。但莱特可以感受到那股阴凉，如同被捕猎中的毒蛇紧盯。
喉结缓慢地往下翻滚，莱特咽了口水，声音轻飘飘地承认，“是，跟凌叙相同的那节公选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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