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在面板上给自己的脑电波加了一道与周予霁相同的禁令，然后缓慢地把自己从机器人的数据链中分离出来。
施加在头脑中的重压消失了，周予霁没有感到轻松，体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要事物抽离的空虚感。莱特离开他体内了。他不自觉伸手握住准备起身的人，箍着莱特的腰把他拖回来。
“嗯？”
“很空。”
“什么？”
机器人不知道这是一种被称之为分离焦虑的情绪，尽管莱特只在他体内待了几分钟，但他的面板立刻就记下那种被人类侵占的感受，永远不会忘。
莱特任他抱了一会儿，意识接收到外界传来的讯号，他简略地把目前的情况转化成代码，通过加强意志图谱的方式转换成字符传递出去。
【半小时前图谱显示你和001被215携带的病毒包围】
【已经解决了】
【你的脑电波被“噩梦”侵扰了几分钟，生命力在减弱，需要尽快登出】
【收到】
“起来。”莱特推了推他的肩，周予霁没动，“再不出去我就变成植物人了。”
周予霁立刻放开他，表情有些紧张。
两人绕到花园背面潜入别墅，灯火明亮，一派寂寥。窗户外被病毒侵染的人和植物依然无知无觉地舞蹈。
周予霁把面板共享给莱特检测病毒造成的数据紊乱，莱特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周予霁瞟了眼，点评道：“这个病毒做得不是很高明。”
“通过影响背景设定强行改变Eros的大脑程序，但没有侵入核心程序，消除异况端口就可以解除。”莱特顿了顿，“确实不算高明。”
周予霁摸着下巴，“投病毒的人或许也想到了，也可能这是他原本......”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屋顶阁楼，有一个数据缺口。”莱特看着面板的3D图像说道。他们沿着楼梯蜿蜒上到顶楼，甫一推开门被扑面而来灰尘蒙了眼。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他们没有开灯，借月光寻找梦境缺口。
莱特越翻眉头皱得越紧，这个阁楼东西很少，一个衣箱还有一些零星的小玩意儿，残旧的树叶书签、碰一下便碎掉的蝉蜕、断掉的珍珠项链......
“都是些小女孩的东西，白思意又用不上。”周予霁随手把一条洗得发白的像枕头袋一样的小裙子塞回去，阖上衣箱。
莱特下颌绷得很紧，“这些不是白思意的。”
“？”
“是伊森。”莱特滑开他的面板，“调取军部的资料给我。”
虽然绝大部分网络对周予霁来说如履平地，但军部系统管控十分严格，遑论达到伊森那个等级的军官。他刚摸到人事档案就被弹了出去，于是转而去翻伊森家的电脑，居家系统不难破解，周予霁很快就发现了些东西。
他嘴角玩味地动了动，“大校，真不简单。”
信息延迟五秒才到达莱特眼前的面板光屏上，眉尖的褶皱夹断了一根碎发。
伊森电脑里有一个非常私密的上锁文件夹，藏了一个女人的照片。照片应该是从某张久远的杂志封面拓印下来的，泛黄得厉害，并且有明显的修复痕迹。旁边印着一个名字，白清。
“这是谁？”莱特不关注娱乐圈，而且这年代也太过于久远。
“网上没有半点关于这个女人的资料。”周予霁眼眸转了转，“这个时代，就算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类也不可能在网上半点不留痕，而且看上去她还是个明星，我地毯式搜都搜不到，那只能是有更高阶层的人人为抹去痕迹......”
“比如......军部。”
莱特抬眼看他，“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吧。”他抬起手掐住周予霁的下巴，对着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发出质问。
周予霁轻笑，干脆地承认了，“不要脏了你的耳朵。”
“说。”
白清，伊森父亲众多的姨太太之一，年龄仅比长子伊森长了三岁。一个没背景的影星，不受伊森家族待见，被圈养在远离联盟中心的安格尔星。
伊森的家族在联盟的势力很大，但也很招风，伊森十七岁那年还是个新兵，在某个不应该有任何差错的任务中重伤。适逢伊森父亲升迁的重要时刻，他把儿子送到安格尔疗养，为期一年。
在同一片庄园，分属不同地块的两个人，在某次外出踏青偶遇。
伊森回到军队后比以往更加刻苦，升迁速度很快。去安格尔的频率多了起来，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就不再去安格尔，而是在联盟各个边缘不受管束的星球打转。
“他跟白清......”莱特后知后觉地开口，周予霁说是。
“但是白清突然不见了，安格尔星没有她的出入境记录，估计是被伊森的父亲藏了起来，没有离开这颗星球。”
“那这些......”莱特望向一旁的箱子。
“是他们的女儿。”周予霁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陈述，他在伊森的电脑发现了白清发送给他的一封定时邮件。
白清和伊森的事情曝光后，被他父亲送走，后来她又悄悄逃跑了。若是被伊森父亲找到免不了一死，彼时她已有身孕，拼命地咬牙活下来。可惜身体早在逃亡中消耗过度，她担心孩子没有人照顾，最后给伊森发了邮件。
可惜邮件刚发送就被伊森的父亲截获。那个小女孩被送给伊森家的帮佣，每天吃着很少的饭，干着很多活。
女儿终日在眼皮底下受苦，伊森却不知道，直至她肺炎去世，伊森的父亲才告知此事。
“白思意......是他对白清还有女儿的思念。”莱特的眼睛睁得很大，惶然无神。他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父子关系，也不理解伊森为什么没认出女儿。
周予霁握住他的肩，很残忍地告诉他故事的后半部分，“伊森为了扳倒他父亲，开始在军部布置自己的势力，他越升越高，人也越来越冷酷。人人都说伊森简直是老伊森的翻版，一切都如他父亲所愿，把家族荣耀传承给一个铁血军官，而不是耽溺于情爱的傻小子。”
“他之所以爱他的女儿，是因为在知道了那是他女儿之后，而不是因为她是个没有父母的小女孩。人类的爱意也是出于条件的，包括他对白思意。”
莱特瞳孔震颤，“他那么紧张白思意......”
“替身。”周予霁冷酷地一锤定音，“他只是担心这个最完美的替身会像爱人和孩子那样一同消失，Eros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人类并不需要机器人。”
莱特心口很空，仿佛被扎穿的气球。人类并不需要机器人，他们只要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莱特手指翻飞在面板上录下阁楼内错乱的数据，眼珠子震荡得厉害，差点吐出来。后半部分的数据录入是周予霁帮他做的，他机械地忍着恶心找到一盏破旧的煤油灯，用力摔在地上，火舌瞬间舔上木制横梁。
“只要毁掉这里，错乱的代码就会消失，白思意就会好起来。”琥珀色眼眸中烈焰燃烧，莱特盯着跳动的橙红色有些失神。
创造Eros的目的是为了让寂寞的人类拥有陪伴，而不是让人类把Eros当做消遣。Eros被当作商品售出时莱特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但真正见证人类的自私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难过。
阁楼快要塌了，周予霁箍住他的腰把他抱下楼，但那群本该在花园中舞蹈的怪物却涌上来，如同彩色的潮水。他们的手变得很长，如同无限拉伸的藤蔓，疯狂向他们缠绕。
白思意也在其中，眼睛变成蚊香一样的圈，晃着身躯向他们俯冲。
“怎么215和莱特博士都突然出现警报信号！怎么办，要不要先把莱特博士唤醒？”一圈人围着中央电脑激烈讨论，神情激动，手臂乱挥，屏幕上乱成一团的数字符号仿佛在嘲笑这群书呆子的无能。
苏利博士咬咬牙，“我们要相信莱特。”
“但是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应该唤醒他，不然莱特的博士的大脑可能会受损。”
“001会保护他的。”
周予霁抱起莱特拔腿狂奔，四面八方都是攻击，很快他脸上手臂上布满了伤痕。两人被逼回到燃烧的阁楼，石料木屑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抱紧我。”
莱特收紧手臂，抬起头只看见如同刀锋般绷直的下颌线，全然把安全交付给对方。周予霁按住他的后脑，“闭眼。”
他拔出枪对准白思意，唇瓣动了动，“你该醒来了。”
嘭——白思意被最坚固的金属子弹击中，胸腔的黑洞飘出凌乱的代码，粉白色大裙摆被踩成会色，她倒进烈焰之中。随着梦境主人的抽离，梦境开始崩塌，房子、植物如同倒流的雨点飞速流逝。四周的场景接连褪色，虚化。
他们又回到起初进入时经过的那个泡泡通道，莱特各个年龄段的小剧场依然在上演。
“结束了？”莱特从他怀中探头出来，目光只来得及捕抓到最后一片溜走的花瓣。
“嗯，结束了。”
周予霁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出去吧，辛苦了，莱特博士。”
“还......”话还没说完，莱特的大脑像被尖锐的钢针扎进去，痛得眼角泛出泪。
“莱特，你怎么了？”
周予霁的面容变得模糊，耳边声音忽大忽小，嘴巴张张合合。莱特想让他别吵，但尖锐刺痛让他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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