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疾风握着打神鞭的手还微微发颤，目光却定在了廊下那抹素白身影上。方才挥鞭时的力道还残留在臂弯，可此刻满心满念，竟都被那人周身的清辉占满了。
他分明穿着人间的裁云裳，立在这鬼气森森的宅院里，却像从九天云境走下来的一般，袖摆蝶影轻晃，碎发垂肩，连侧脸被灯火映出的轮廓，都透着种不似凡尘的温润。尤其是那双眼睛，方才指点时清浅如溪，此刻垂眸望着地面，又像盛着整片星空的静。
周遭鬼王的喘息、小鬼的瑟缩，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苏疾风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卡着什么，半晌才溢出两个字，轻得像怕惊扰了眼前的幻境：
“仙师……”
话音落时，他自己都愣了愣。可再看那人，素白纱衣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的里衣，当真如传说中仙君的法袍，不染半分尘埃。他便愈发笃定，握着鞭子的手不自觉松了些，眼神里竟带上了几分孩童见着偶像般的怔忡。
苏疾风猛地回过神，脸颊竟有些发烫。他慌忙移开目光，攥紧了手里的打神鞭，指尖却莫名有些发软。
这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像廊下突然窜起的烛火，烫得他心头一跳。他自小认定自己断不会对男子动心，府里送来的清秀小厮、京中闻名的俊俏公子，在他眼里不过是寻常人，连半分波澜都掀不起。
可方才那人覆上他手背的温度，清浅如月下流水的声音，还有转身时袖摆蝶影掠过他眼前的瞬间……竟让他心跳漏了半拍。尤其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明明清淡如雾，却像带着钩子，勾得他心头一阵发紧。
“呸呸呸！”苏疾风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两口，偷偷抬眼又瞥了那人一眼——他正垂眸看着地上鬼王的黑血，素白的手指轻轻捻着袖角，侧脸清隽得像幅工笔画。
这一眼，又让他心跳快了几分。
苏疾风猛地别过脸，耳根悄悄泛起红。他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对个男人有这种感觉，陌生又慌乱，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连握着鞭子的手都开始冒汗。
鬼王被无形的灵力死死缚在梁柱上，周身翻涌的黑气撞在莹白光壁上，发出沉闷的呜咽，却半分也挣不脱。他粗重地喘着气，眼球因怨毒而微微凸起，目光死死锁在廊下那抹素白身影上，尤其是对方腰间悬着的玉笛与背后斜插的长剑——玉笛温润，在幽暗里泛着月华般的柔光；剑身狭长，隐约可见流转的竹影纹路。
“灵音玉笛……听竹剑……”鬼王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尾音都在发颤，“阁下莫非就是玉门派那位第一仙师，萧清澜？”
这几个字落地，周遭那些原本缩在角落的小鬼顿时抖得更厉害了，有的甚至直接化作青烟钻回地砖缝里，仿佛这名字本身就带着能焚尽阴邪的正阳之气。萧清澜却只是淡淡抬了抬眼，指尖在灵音玉笛上轻轻一拂，清越的音波便如流水般荡开，震得鬼王身上的黑气又溃散了几分。他虽未开口应答，可那份立在廊下的从容，还有周身萦绕的清冽威压，早已是最明确的印证。
萧清澜立在廊下，素白纱衣被夜风拂得微扬，声音清冷如碎玉落冰泉，不含半分波澜，却字字带着穿透阴邪的力道：“宋淮，那些少女在何处？”
这声问话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得鬼王宋淮浑身一颤。他被缚在梁柱上的身体猛地绷紧，黑气翻涌得愈发剧烈，却在萧清澜周身那层淡淡的清辉下，连半分近前的余地都没有。
宋淮抬眼，看着对方那双清浅如溪却藏着锋芒的眸子，喉结滚动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灵音玉笛在萧清澜指间轻转，又一缕清越的笛音溢出，像根细针，精准地刺在他的气脉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说。”萧清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宋淮莫名生出一种错觉——若再迟疑，这满院的阴邪，连同他自己，都会被这清冷的声音碾成飞灰。
宋淮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黑气随着他的笑声在周身剧烈翻涌，那双凸鼓的眼球里满是疯狂的快意：“那些被我抓来的人？我一个鬼王，你觉得她们还有活的可能吗？”他猛地凑近被缚的光壁，声音淬着毒般尖利，“早就化为一堆白骨，连魂魄都被我炼作灯油了！”
“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萧清澜心头炸开。他素来清冷的眸子骤然紧缩，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那层温润的表象，竟隐隐透出泛红的血色。那些少女鲜活的面容仿佛在眼前闪过，转瞬间又化作白骨与灯油，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一窒——这是他修道以来，第一次尝到失态的滋味。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宋淮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周身黑气陡然暴涨，竟硬生生撞碎了光壁！他化作一道黑影，利爪带着撕裂魂魄的戾气，直取萧清澜心口！
“小心！”
苏疾风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如何能抵挡鬼王的致命一击，只知道不能让那利爪落在萧清澜身上。
就在宋淮的利爪即将触到苏疾风后背的瞬间，他手腕上那只不起眼的玉镯突然爆发出璀璨的金光。一道矫健的青龙虚影从镯中跃出，龙鳞在幽暗里闪着坚不可摧的光泽，它张开巨口，发出一声震彻幽冥的龙吟，硬生生用龙身挡在了苏疾风身后。
“铛”的一声巨响，宋淮的利爪被青龙虚影震得粉碎，他自己也被那股人皇血脉的浩然正气弹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呕出一大口黑血。
苏疾风趴在地上，心脏还在疯狂跳动，他回头望了眼挡在身后的青龙虚影，又抬头看向脸色微白的萧清澜，喉咙发紧，竟说不出话来。
青龙虚影渐渐淡去，金光敛入玉镯。苏疾风还维持着扑过去的姿势，半个身子几乎压在萧清澜身前，两人离得极近，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影子。
萧清澜的呼吸带着清冷的草木气息，轻轻拂在苏疾风的脸颊上；而苏疾风略显急促的鼻息，也落在了对方光洁的下颌上。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住了——萧清澜眼底那抹尚未褪去的赤红还未散尽，此刻映着苏疾风的脸，竟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鲜活；苏疾风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方才那番惊心动魄后的慌乱，不知怎的就化作了心口的一阵乱跳，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两人的心跳竟在这一刻莫名地同频，擂鼓般敲打着，盖过了周遭残余的鬼气嘶鸣。萧清澜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苏疾风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上，指尖微动，竟没有立刻挣开。
“咳——”苏疾风先回过神，眼角余光瞥见墙角一道黑影正穿墙而去，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脸颊发烫道，“他、他跑了！”
萧清澜这才抬眼望去，宋淮早已没了踪影。他敛了敛眸中的情绪，周身的清冽之气重新凝聚，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又扫过苏疾风泛红的耳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衣袖上的温度。
萧清澜转身往堂外走，素白的衣摆扫过地上未散的黑气，留下淡淡的清辉。苏疾风望着他的背影，脑子里还嗡嗡作响——这可是活的天下第一仙师！还是个长得分明该被画进神仙卷里的人物，冷艳又俊朗，方才挥袖间缚住鬼王的模样，比话本里写的还要出神入化。
他这二十来年，见过的仙师屈指可数，更别说这般站在云端的人物。方才那一番惊心动魄里，萧清澜指尖的温度、清冽的声音，还有挡在身前时那份如山岳般的稳妥，都在他心里打着转。
见萧清澜迈开长腿跨出堂门，苏疾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跟上，步子都比平常快了半拍。
萧清澜走得稳，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得紧，对方停在廊下看那挂着残红的灯笼，他就站在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松松挽着的发髻上，看那几缕碎发被风拂得轻晃。
廊下的阴风还带着腥气，可苏疾风却觉得，只要跟着眼前这人，连这鬼宅都好像没那么可怖了。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莫名的依恋从何而来，只知道萧清澜走一步，他便想跟着踏一步，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离这份突如其来的心动，再近一点点。
萧清澜似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苏疾风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地上的青砖，耳根却又悄悄热了起来。
萧清澜在廊桥尽头停下脚步，夜风掀起他素白的纱衣，衣摆翻飞如流云。他惯于独来独往，这百年来立于云巅之上，身边从未有过这般亦步亦趋的身影。此刻听得身后脚步声又近了些，他侧过脸，目光清冷如远山寒潭，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不必跟着我。”
这话说得直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换作旁人怕是早已讪讪退开。可苏疾风偏不，他几步追上前，脸上堆着笑，语气熟稔得仿佛两人相识多年：“仙师这话就见外了。你看啊，方才要不是我挡那么一下，你说不定就……”他挠了挠头，没好意思把“受伤”两个字说出口，转而又道，“你就让我跟着吧，保证不给你添乱！”
他说着，还往前凑了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萧清澜，那份自来熟的热络，像团跳动的火焰，撞在萧清澜惯常的清冷里，竟让那层孤寒的气场都松动了些许。
萧清澜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热切，眉峰微蹙，却没再说出更重的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依旧不疾不徐，仿佛身后那道身影根本不存在。
苏疾风却像是得了默许，立刻又跟了上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仙师你接下来要去哪找那个鬼王？我跟你说，这附近的地形我熟……”
夜风里，清冷的背影在前，鲜活的身影在后，倒成了这鬼宅残灯影里，一道奇异地和谐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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