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垂拱四年·季春初三戴胜降于桑。
季春的晨光温柔地漫过神都洛阳高低错落的坊墙,戴胜鸟振动着美丽的羽冠,落在怀仁坊某户高门庭院的桑树枝头,发出「咕咕——咕咕——」的鸣叫,仿佛在吟唱着古老而神秘的春之序曲。然而,在这片看似宁静祥和的表象之下,无数隐秘的讯息正如同地下的暗流,通过市井街巷间无数不起眼的渠道,悄然汇集、涌动。
李泽此刻正完美地融入了这幅市井画卷。他换下那身便于夜行的劲装,穿着一套半新不旧、与普通殷实人家子弟无异的葛布襕衫,头发用一根寻常木簪松松挽着,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略带几分懒散的笑容,像是某个闲来无事四处溜达的帮闲子弟。
城南乐和坊,这里鱼龙混杂,消息如同地上的积水,四处流淌。他熟门熟路地钻入一条弥漫着食物馊味和劣质酒气的小巷。
「哟,泽小哥儿!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有空来看望我们这些老朽?」一个靠着墙根晒太阳、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眯着昏花的眼,懒洋洋地打招呼。他身边还围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乞儿,都眼巴巴地望着李泽。
「胡老爹,您老这话说的,小子我就不能是真心惦记您,过来瞧瞧?」李泽笑嘻嘻地蹲下去,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好几个用油纸包得严实、馅料扎实饱满的胡饼,一一分发给老乞丐和孩子们,「福记刚出炉的羊肉馅儿,香着呢,快尝尝!」
老乞丐也不客气,接过就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道:「哼,你小子撅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无事献殷勤……说吧。」
李泽维持着笑脸,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听说出了档子邪乎事,心里好奇嘛。就那个姓赵的老官儿,死得挺蹊跷那个……您老消息灵通,给小子说道说道,也好让我回去学学舌,唬唬那些没见识的。」
老乞丐啃饼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环顾左右,才低声道:「啧,这事儿啊……坊间传得是有点没边了。怎么,你小子?」
「嗨,还不是我家郎君,在衙门里当差,听说了心里有点不踏实,让我出来瞎打听打听,求个心安嘛。」李泽把早就备好的说辞抛出来,表情真挚无比,「就听说死得怪,具体怎么个怪法说啥都有,有人说老官儿平时人不怎么样,估计是拿了什么东西,或者得罪了什么人!」他边说边吃着胡饼。
旁边一个机灵点的小乞儿抢着说:「泽哥儿,那老爷子是好人!上个月我娘病得快不行了,去到尚善坊附近乞讨,他抱着一堆破试卷边看边走路,撞到他,书都撒了,吓得我不敢喘气,但是他还是偷偷塞给我几个大钱让我去抓药呢!就是人不怎么说话。」
老乞丐瞪了那小乞儿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老乞丐这才慢悠悠地接着说:「人是挺闷,没啥嗜好,就爱钻他那堆故纸堆。至于死法……传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天打雷劈,脑门子上开了个焦黑的洞;有说是恶鬼索命,吸干了精气;稍微靠谱点的说法,是胸口一大片皮肉焦糊炭化,像是被啥看不见的邪火给舔过,可吓人了。」他顿了顿,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泽一眼,「不过啊,老头子我前两天倒听一个在尚善坊那边讨生活的老伙计嘟囔过一嘴,说赵老爷子死前那三四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有次在街上走路还差点撞到坊墙上,嘴里似乎念念叨叨着什么『石头』之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石头?李泽心里记着,脸上却依旧是一副听稀奇故事的表情:「唉,真是怪可怜的。那……老爷子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啊?这事惹上什么事了?」
老乞丐摇摇头:「他那地方,清静得鸟不拉屎,没啥人去。好像也就死前几天,有个穿着体面绸衫、但看着眉骨高眼睛深的男人,在他家巷子口转悠过,眼神有点凶,所以我那老伙计多看了两眼。具体模样,隔得远,也没看清。」
西域胡人?听着像!李泽默默记下。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关于赵主事日常习惯、常去茶肆、有无债务纠纷等细节,直到感觉这老乞丐这里再也榨不出什么新油水,才又留下足够买好几顿饱饭的铜钱,说是给孩子们添补些吃食,然后笑嘻嘻地告辞了。
离开乐和坊,李泽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他像一抹游魂,继续穿梭在洛阳纵横交错的坊市间。
他溜达到尚善坊附近一家客人不多不少的茶馆,拣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耳朵却竖得像天线,捕捉着邻桌几个老茶客的闲聊。很快,他就听到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说:「……老赵头啊,真是可惜了……一辈子老实巴交,怎么就摊上这事?我前天早上还碰见他去上值,手里紧紧攥着个旧皮袋子,脸色难看得很,跟我打招呼都没听见……」
旧皮袋子?李泽记下。
他又晃到西市的一个岔路口,和一个相熟的、消息灵通的货郎「偶遇」,借着看货的功夫,塞过去几个铜钱,闲聊般问道:「大哥,最近有啥新鲜事没?听说工部有个官儿死得挺邪乎?」
货郎左右看看,低声道:「可不是嘛!听说啊,死的头天,有人看见老赵头下午早早散了值,没回家,反而往漕渠那边荒废的旧货栈方向去了,也不知道去干嘛……」
旧货栈?李泽眉头微动。
接着,他又「顺路」去了一家专营文房四宝、偶尔也接手些古籍修缮的小铺子,借口想淘换点旧书,和店里的小学徒攀谈起来,不经意间问起工部官员通常喜欢买什么纸墨,最近有没有哪位大人来订过特别的东西。小学徒努力回想,说赵主事倒是常客,但都是买最普通的纸墨,唯独大概十天前,来买过一小罐价格不菲的、专门用于修复古籍的某种特制鱼鳔胶,还反复询问了其防虫防腐的特性。
特制鱼鳔胶?修复古籍?李泽觉得这有点意思。
最后,他甚至在黄昏时分,溜达到了赵主事家巷子口对面一家生意清淡的小酒肆里,叫了碟茴香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掌柜闲聊,旁敲侧击地打听是否记得那个「不像中原人」的陌生面孔更多细节,比如身高、大致年龄、口音、有没有乘坐车马等等。
(:з」∠) 真是的,想我堂堂暗卫小队长,这情报搜集搞得跟拼百衲衣似的!不过这消息有点意思。
直到暮色渐起,坊鼓声隐隐传来,李泽才结束了他这「充实」而「多样化」的一天。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碎片信息:老好人、心神不宁、念叨石头和祸根、西域面貌的陌生男人、紧攥的旧皮袋、反常前往废弃货栈、购买特制鱼鳔胶……
这些碎片彼此孤立又似乎隐隐有着某种联系。他需要尽快回去,将这些杂乱的信息整理汇报给郎君。
与此同时,怀贞坊武宅。
武玥正板着一张小脸,像个严肃的小管家婆,监督着胳膊还吊在胸前的武宸喝下最后一口黑苦的汤药。
「阿兄,张先生午后送来的那几笔账目我已经核对批复了,漕运那三条船的货期我也回复了刘沐,让他按我们商量的第二方案执行,稳妥些。您今天就给我安心歇着,不许再碰任何账本文书了!」她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顺手将空药碗接过递给旁边的阿福。
武宸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妹妹自从病愈后,这气势是越来越足了。他乖乖配合,看着妹妹近来愈发沉稳干练、条理分明的模样,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心疼:「好好好,都听我们玥儿的。阿兄这不是看你里外忙碌,太过辛苦了吗……」
「我一点都不辛苦,比研究……比看那些枯燥的账本轻松多了。」武玥差点说漏嘴,赶紧岔开话题,「只要阿兄你赶紧好起来,能重新接手这些繁琐事,比什么都强。」她拿起一件阿福刚做好的、絮了柔软棉花的崭新护臂,小心地给武宸换上,调整着带子的松紧,「这样舒服些吗?那个杉木皮太硬了,老是硌着。」
武宸感受着手臂上的柔软舒适,心中暖流淌过,笑了笑温声道:「舒服多了,还是我们玥儿心思巧。」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凝重,声音也压低了些:「对了,玥儿,有件事得叮嘱你。近日外面不太平,你尽量少出门,尤其是天黑之后,若非必要,尽量不要出坊。」
「又怎么了?」武玥心下警觉,面上却故作不解,继续整理着护臂的带子。
「唉,」武宸叹了口气,眉头拧起,「工部的一位老官员,就住在尚善坊那边,前几日在家里离奇死了。死状……甚是诡异可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听说身上有极为可怕的灼伤,但仵作验看,却又并非寻常火烧所致。如今传得满城风雨,什么怪力乱神的说法都出来了,闹得人心惶惶。刑部和大理寺都惊动了,各处坊市的巡逻也加强了许多,盘查都严了,家里护卫我准备再多添几个人,还是要防范起来。」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深的担忧,「你一个女孩子家,千万要小心,莫要卷入是非之中。」
工部官员?离奇死亡?灼伤?非寻常火烧所致?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几道连续的闪电,瞬间在武玥的脑中炸开,照亮了某些模糊的联想!
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手下意识地将绷带揪紧了一下!
(:з」∠) 等等!这描述……这症状……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灼伤……非明火所致……诡异而集中……
她猛地想起了自己躲在「格物致知斋」里偷偷进行的那些「高危」实验!为了研究那枚古玉牌和推想中可能类似「血瞳石」的物质特性,她冒险用浓醋酸、甚至理论上可能生成的微量□□(通过萤石粉和醋酸反应)去尝试腐蚀一些坚硬的矿物样本。在那极其危险的尝试中,她曾心惊胆战地观察到过样本表面出现的剧烈的、局部性的腐蚀坑洞和颜色变化,那种仿佛被无形之力瞬间侵蚀、破坏的特性,与兄长口中那「非火烧所致的诡异灼伤」何其相似!
虽然她的实验规模微小,破坏力有限,但那能量或腐蚀性高度集中作用于一点的原理,让她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难道……那工部官员的死,并非什么鬼怪作祟或意外,而是……某种极其危险的、类似她实验中所涉及的高强度化学腐蚀或某种未知的能量侵蚀造成的?!
一个更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个死的官员,恰好是工部的!工部负责什么?天下土木工程、矿冶开采、兵器制造!而他死得如此诡异,手法似乎涉及某种特殊而剧烈的「腐蚀」或「灼烧」!
而她武玥,正在偷偷研究什么?是来自西域的、可能与母亲之死息息相关的、特性奇异的「无事牌」!她穿越的契机,也正是现代实验室里那块疑似「血瞳石」样本的能量爆炸,也是矿石!
这仅仅是巧合吗?
太多的疑问、猜测和隐隐的不安涌入她的脑海,再想到下毒、兄长的受伤、现在又加上离奇的官员死亡,且死亡方式疑似与特殊矿物或能量有关……这些事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她尚未看清的、极其危险的关联?而那关联的核心,是否就与矿石有关?
她必须知道更多!天撸的,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啊这是,她不能等着线索来,这不符合她火热理工女探索真相的作风!
武玥强压下心中骂娘行为,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刻意渲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害怕与好奇:「竟……竟有这种事?真是太吓人了……阿兄可知那位大人……在工部具体是负责什么事务的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这等……这等祸事?」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
武宸摇了摇头,并未深思:「这我如何得知?只隐约听说是一位老主事,好像是在虞部司,平日负责管理些陈年文书档案之类的清闲职务吧。许是……时运不济,命中有此一劫吧。」他叹了口气,再次叮嘱,「总之,你务必当心,近些日子就安心在家待着。」
管理文书档案?虞部司?干啥的?要马上科普去!
她感觉自己似乎猛地抓住了一根线头,她不再多问,生怕引起兄长怀疑,只是乖巧地点头,声音放得更软:「嗯,我知道了阿兄,我会乖乖待在家里的,你放心吧。」
但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坚定一闪而过。
安心待着?不可能了。
她要想想办法,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工部官员死亡的真相!这可能和她相关的线索啊!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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