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垂拱四年·季春初六蝼蝈鸣
季春的暖阳透过繁密的桑树叶隙，在怀贞坊武宅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蝼蛄在泥土下窸窣鸣叫，应和着坊间隐隐传来的市井人声。武宅西厢房一侧，那间门楣上悬着「格物致知斋」小木匾的耳房内，武玥正对着一套精巧的装置蹙眉。
一套利用杠杆和滑轮组改良过的省力夹具固定着一枚温润的玉牌——正是她那枚与现代兄嫂所赠几乎一模一样的「无事牌」。玉牌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内部那点点微弱的荧光，仿佛亘古不变的星辰，安静地嵌在深处。她正用一个自制的、镶嵌了水晶薄片的放大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玉牌表面的每一寸纹理，试图找到一丝可能刮取微量样本而不损其整体的方法。
(:3」∠) 头疼啊！这玩意儿硬度不低，又不能真刮花了……这可是跨越千年的亲情信物加疑似关键道具啊！要是能有个激光显微切割仪就好了……或者至少来个金刚石线锯？
她叹了口气，放下放大镜，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洁的玉面。这玉牌是母亲温氏的遗物，是她与这个陌生时代最初的情感联结，也是目前唯一可能与「穿越」及家中变故相关的实体线索。那种明明答案可能就在眼前，却因技术壁垒而无法触及的憋屈感，让她这个习惯了实验室无所不能的理工女无比焦躁。
正郁闷间，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娘子，」阿福的声音传来，「郎君唤您去前厅呢，说是要出门。」
武玥迅速将玉牌贴身藏好，整理了一下衣裙，走出房间。这间「格物致知斋」里她鼓捣的那些小玩意儿，目前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嘱咐一声让阿福关上。
前厅里，武宸已穿戴整齐，藏青色的圆领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只是那条吊在胸前的胳膊稍显突兀。他正低声吩咐着管家刘沐什么，见武玥过来，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玥儿，阿兄要去西市同几位西域来的掌柜商谈一批新到的波斯毯和香料定价之事，你……」
「我也去！」武玥立刻接话，眼睛亮晶晶的，上前自然而然地挽住武宸没受伤的那只胳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与坚持，「阿兄你手臂不便，身边总得有人照应着递个茶水、记个要点吧？再说，家里接连出事，我……我一个人在家也心慌。」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后怕，随即又扬起脸，努力做出懂事的样子，「我也该跟着阿兄多学学生意上的事了，总不能对自家生意也是一知半解帮不上忙。」
武宸最吃妹妹这一套，看着她小鹿般恳切又带着点依赖的眼神，心下也是一软，再硬的拒绝也说不出口了。笑着抬手想揉揉她的发顶，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家妹妹最近长大了，最近可是帮了不少阿兄的忙，带你带你的。一起去可以，但要乖乖跟在阿兄身边，不许乱跑，西市人多眼杂，明白吗？」
「明白！绝对不给阿兄添乱！」武玥立刻保证，心底却悄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ζε *) 计划通！接入外部网络节点，情报收集模式启动！
与此同时，位于皇城附近的将作监内。
李昀并未坐在宽敞的侍郎公廨内，而是置身于一间充斥着木材与金属气味的工坊值房。窗外是工匠们忙碌的声响，锛凿斧锯，节奏分明。他身着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常服，袖口微挽，正凝神看着摊在面前的一张洛阳城坊图，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一处标记点轻轻叩击。
门外传来两声熟悉的叩门声，不等他回应，李泽便像只灵巧的猫儿般钻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收敛了嬉笑后略显精明的神色。
「郎君，」他压低声音，语速却快而清晰，「赵主事那边有进展了。市井间的线报拼凑起来，他死前几日确实心神不宁，曾念叨过『石头』之类的词。死前一天下午，有人见他独自往漕渠那边废弃的货栈去了，手里紧攥着个旧皮袋子。最重要的是，」李泽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死前四五天，有个穿着体面但眉眼深邃不像中原人的男子，在他家巷口出现过。」
「西域人？」李昀抬眼，目光锐利。
「十有**。」李泽点头，「还有，他死前曾在文华斋买过一小罐专用于修复古籍的特制鱼鳔胶，反复问了防虫防腐的特性。郎君，您说奇不奇怪？一个管陈年档案的老官儿，突然买这个？」
李昀沉吟片刻，指尖在坊图上漕渠附近点了点：「鱼鳔胶……修复……或是为了密封、保护什么东西。旧皮袋……货栈……看来他那日去，或许是藏匿，或许是取东西。」他看向李泽，「那个生面孔，还能挖出更多特征吗？」
李泽摇头：「目击者离得远，天色又暗，只知道大致身形中等，穿着绸衫，细节模糊。」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李枢走了进来，他与李泽穿着一模一样的靛青色劲装，腰带却是纯黑色，面容冷峻，毫无表情。他甚至没看自己兄长一眼，径直走到李昀案前，将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的、边缘焦黑的深色碎布片放在桌上。
李枢的声音平淡无波，字句精简得像冰碴：「布料。西域常见暗纹，质地，商贾多用。」
李昀想到看时小块碎布，对着光仔细查看。布料质地坚韧，织有繁复的几何暗纹。
李泽听闻，咂舌道：「这料子有意思，看来确实有西域人参与。」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李枢，「哎，对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暗查户部那条线，盯着那几个与某些官员过从甚密的西域中间人吗？有什么发现没？」
李枢这才抬眼，目光与李昀一碰即收：「近日动作增多。频繁接触各路商贾，尤其是……经营矿料。与户部一名低阶吏员秘密会面次数，增。」
「西域商贾……中间人……矿料……」李昀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户部的贪腐线索，工部老臣的离奇死亡，西域胡商的异常活跃，诡异的死状……几条原本看似不相干的线索，竟然在这里有交集！
「备车，去西市。」他需要亲自去那片鱼龙混杂之地感受一下风向。
西市喧嚣鼎沸，胡乐与叫卖声混杂，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和牲畜的气味。武玥紧跟在武宸身侧，看似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过滤着周围的环境信息——胡商的面貌特征、交谈的语言、交易的货物、甚至他们佩戴的饰品材质，内心疯狂吐槽自己怎么没多学几门外语，这没翻译器的时代就是个聋子，真是还没开始就结束的写照！！！
武宸与几位西域掌柜约定的会面地点，并非嘈杂的市集，而是位于西市边缘一处相对清静的胡商酒楼。踏入二楼雅间，一股浓郁的西域熏香扑面而来。几位身着华丽锦袍、热情洋溢的胡商早已等候在内，见到武宸，纷纷起身，右手按胸行礼，说着略带口音的官话。
其中一位身材最为富态、满面红光、蓄着精心修剪的浓密络腮胡的掌柜笑声最为洪亮：「哈哈哈！武公子，恭候多时了！快请坐快请坐！哎呀呀，您这手臂是怎么了？可要保重身体啊！」他目光扫过武宸身后的武玥，小眼睛里闪过纯粹商人见到潜在客户般的亮光，「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哎呀呀，武公子好福气，令妹真是如同天上的明月般光彩照人！」
武玥依礼微微屈膝，垂下眼睑，做出娴静姿态，心中想：「这眼尖的咋知道我是妹妹不是相好，啊呸，这什么天理难容的想法，快回去！」。抬头撇了一眼快速评估：(￣ω￣ｏ) 目标人物：萨保掌柜。情绪指数：表面热情洋溢，商业互吹技能 MAX，憨态可掬，热爱享乐人设稳固。威胁指数：初步评估…极低？
寒暄落座，双方开始就一批新到的货物价格展开磋商。武宸虽手臂受伤，但谈吐从容，对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武玥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似专注地听着，实则所有感官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并默默记下他们提及的货品、路线、以及一些西域风土人情信息。
(°ω°?) 环境扫描持续中……空气成分复杂，香料浓度偏高，疑似有安息香、苏合香…暂无有害物质警报。目标人物交谈内容：90% 商业互吹，9% 市场行情，1%…嗯，在夸赞长安某位胡姬新编的舞蹈？(:з)∠)_ 这谈判画风…过于欢乐了吧？_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不等回应，门便被推开。一名酒楼伙计躬身道：「萨保掌柜，各位掌柜，楼下有位李大人，说是工部的，恰巧路过，听闻诸位在此，特来打个招呼。」
席间热闹的气氛微微一滞。那名叫萨保的胖掌柜脸上笑容不变，哈哈笑道：「哦？是李侍郎？快请！快请！李侍郎可是贵客！」他虽笑着，眼神深处却极快地闪过一丝所有商人对官员本能般的谨慎。
脚步声沉稳地踏上楼梯。下一刻，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分明。他身着苍青色常服，并未戴冠，墨发以玉簪束起，面容俊朗却透着疏离，目光沉静如深潭，进门后先是扫了一眼席间众人，随即视线不着痕迹地从武宸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了武宸身旁垂首而坐的武玥身上。
武玥在那目光扫过的瞬间，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是他？！武玥的心猛地一跳。虽然只是远远一眼，但她绝不会认错！这就是那日她落水后，在岸边看到的那个身影！他竟然是工部侍郎？
李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便已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他朝着几位掌柜微微颔首：「诸位掌柜，叨扰了。」语气平淡，自带威仪。
「李侍郎大驾光临，是小店的荣幸！」萨保掌柜热情洋溢地起身，「您今日怎么得闲来西市？」
「公务途径，听闻几位在此，顺道来看看。」李昀说着，目光这才正式转向武宸，仿佛刚认出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不甚熟悉之人的客气，「这位……可是武记的东家武宸公子？幸会。」他的视线落在武宸吊着的手臂上，「武公子这是？」
武宸忙起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也不卑不亢：「草民武宸，见过李侍郎。有劳侍郎动问，前日不慎跌伤，并无大碍。」他心中有些意外这位年轻的工部高官竟会主动与自己打招呼，毕竟两家虽同在东都，却素无往来，仅在一些场合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如此，武公子还需好生休养。」李昀语气温和，话锋却微转，「方才在楼下，似乎还见贵府车驾运货，想来是武记生意遍布南北，近来似乎与西域的商人一起做大生意。」他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像是寻常的寒暄，目光却深邃难测。
武宸浑然未觉话中深意，只当是官员见了商贾惯例的询问，笑着答道：「侍郎消息灵通。不过是些西域常见的香料和毛毡，承蒙诸位掌柜关照，混口饭吃罢了。」他答得滴水不漏，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可能另有所指。
武玥听了倒是觉得他是在试探！还提到西域的贸易！他是针对武家，还是针对所有与西域贸易的商贾？
就在武宸话音刚落的瞬间，李昀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再次扫过武玥。只见她端坐着，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却微微蜷缩了一下，眼睫低垂，看似温顺，下颌线条却有一瞬间的紧绷。
李昀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却不急于戳破，转而似笑非笑地看向武宸：「哦？只是香料毛毡？我倒是听闻武记早年也曾经营过西域矿料，令堂温夫人更是此中翘楚，怎的如今转了行当？」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武家可能隐藏的旧事。
武宸笑容不变，应对自如：「家母确曾涉足，不过皆是往事。如今西域矿料生意风险甚大，且家母早逝，许多门路早已断了，不如做些稳妥买卖。」他回答得合情合理，避重就轻。
李昀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目光却又落回武玥身上，带着几分长辈般的关切：「武小娘子似乎对西域风物也颇有兴趣？方才见小娘子聆听诸位掌柜谈论西域见闻，甚是专注。」他将话题引向她，试探着她的反应。
武玥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好奇，微微垂首，声音轻柔：「让侍郎见笑了。小女子只是从未出过远门，听诸位掌柜说起西域风光人物，觉得新奇有趣罢了。就像……就像听故事一样。」她巧妙地将自己的关注点定性为少女的好奇心，而非别有目的的打探。
「原来如此。」李昀唇角微勾，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又忽然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说起故事，近日城里倒有一桩奇事，工部一位老主事在家中被发现身亡，死状颇为奇特，听闻并非寻常刃伤或疾病所致。诸位掌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闻过西域有何种奇毒或是异术，能造成……嗯，类似灼伤却又非明火所伤的痕迹？」他说话时，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在场每一位胡商的脸，撇到武玥脸上时停留了一瞬。
萨保掌柜等人闻言纷纷面露惊诧与茫然，连连摆手表示未曾听闻。
武玥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他果然是来公干的啊，关键薅我们武家干啥，而且什么情况工部命案与西域有关！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与其他人类似的惊讶表情，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畏惧，小手轻轻攥住了兄长的衣袖，低声道：「阿兄，竟有这等可怕的事……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她试图示弱并转移话题。
李昀却仿佛没看到她的害怕，反而顺着她的话，语气愈发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武小娘子不必惊惧，只是闲谈罢了。不过……我倒是好奇，小娘子似乎对『灼伤』、『非明火』这类词反应颇快？莫非……也曾见过类似情形？」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步步紧逼，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武宸此时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这位李侍郎怎么说话老是绕到自家妹妹那。他正欲开口将话题揽回自己身上，武玥却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无妨。
她抬起眼，迎上李昀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委屈，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份坦荡：「侍郎说笑了。小女子久居深闺，能见过什么？只是自幼体弱，多读了几本杂书，书中光怪陆离之事甚多，曾读及某些强酸烈碱蚀物之记载，其状可怖，故听闻『非明火灼伤』便不由联想，心生惧意罢了。让侍郎见笑了。」她再次将原因归结于「书本知识」，既合理掩饰了自己异常的反应，又 subtly 点出自己并非一无所知的普通闺秀，暗示对方不必再以此试探。
李昀闻言，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与兴味。强酸烈碱？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会涉猎的杂书内容。武仪的这个妹妹有意思啊！
他见好就收，不再紧逼，反而露出一个恍然和略带歉意的表情：「竟是如此。倒是李某唐突，惹小娘子受惊了。只是此案蹊跷，本部堂职责所在，见到诸位一时高兴，不免多问了几句，还望武公子、武小娘子勿怪。」
武宸连忙道：「侍郎言重了，您一心为公，我等敬佩。」武玥也微微欠身，表示无妨。
李昀见目的已达，便不再多留，又与几位掌柜寒暄两句，便从容告辞。
雅间的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喧嚣，也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探究目光。
武玥暗自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惊出了一层细汗。刚才那数个回合的对话真是压力山大啊。他绝对起了疑心！并且每次试探都有目的，这古代官员个个都是包拯吗。
酒楼外，李昀步下台阶，李枢如同影子般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郎君？」李枢低声询问。
李昀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低沉冷静：「武宸似不知情。但其妹……绝非寻常闺阁女子。」他回想起她提及「强酸烈碱」时那瞬间的镇定与敏锐，以及那番绵里藏针的回话。那份急智与隐藏的知识，绝非普通深闺女子能有。
「盯着武家。」他淡淡吩咐，语气不容置疑，「尤其是……那位武小娘子。她近日所有行止，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我都要知道。」
「是。」李枢应声，身影悄然没入人群。
李昀登上等候在旁的马车，指尖在车窗框上轻轻敲击着。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是那双清澈却仿佛藏着什么东西、在无意看到时亮得惊人的眼睛。武家……西域……工部旧案……还有那个落水时异常冷静、此刻又聪慧敏锐得过分、甚至似乎知晓些特殊知识的武家娘子。
马车辚辚起动，驶离了喧嚣的西市。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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