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垂拱四年·季春二十一，麦秋至。
洛阳的春夜，风中已带上了几分初夏的暖意，拂过脸颊时，隐约能嗅到远处坊市依稀传来的草木清气与各家各户熄灭灯烛后残留的油蜡味。武家大宅沉寂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唯有巡夜老仆提着的孤零零一盏灯笼，像一只昏昏欲睡的萤火虫，沿着固定的路线缓慢移动，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更反衬出四下里的静寂无声。
武玥穿着一身利落的深青色胡服——这是她磨了阿福两天，才让丫头战战兢兢从旧衣箱底翻出来、又偷偷改合身了的。穿上有点像一株紧贴着墙根生长的暗色植物，不忍直视，武玥闭眼屏息凝神。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觉得快要暴露了。
距离上一次失败的夜探，已经过去了两天。那晚她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回闺房，差点被自己绊倒三次，还被一只突然窜过的野猫吓得魂飞魄散。奇耻大辱！想她武玥，现代独立女性，实验室里徒手掰安瓿瓶（虽然偶尔会划到手）、能扛十升蒸馏水（走三步歇一歇）的新时代人才，居然在古代宅院里寸步难行？
这不能忍。
于是乎，过去的两天，武大小姐开始了她的「特训」。训练场地：闺房内室；训练导师：来自记忆深处、支离破碎的大学体育课和短视频 APP；训练内容：瑜伽拉伸（旨在提升柔韧性，方便钻窗爬洞以及被发现时能迅速蜷缩成不易被注意的一团）和军体拳防身术（旨在……呃，自我安慰，幻想能一个打十个）。
「吸气…呼气…拉伸…我感觉我的韧带在哀嚎…」武玥一边龇牙咧嘴地做着「改良版」的拜日式，一边给自己打气，「稳住核心！核心在哪来着？肚子收起来就对了！」
阿福端着茶水进来，看见自家小姐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扭曲在地毯上，吓得差点把托盘扔了：「小姐！您这是中了什么邪？要不要请郎中？」
「没事…阿福…我在…吸收天地灵气…淬炼筋骨…」武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阿福：「……」她觉得小姐落水后，脑子可能确实进了点没排干净的水。
虽然训练成果存疑，但心理建设是卓有成效的。至少现在的武玥，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反应敏捷、深谙潜行之术，自信心空前膨胀，甚至产生了一种「我能飞檐走壁」的无敌幻觉。
于是，在这个「麦秋至」的夜晚，她再次出发了。目标：厨房后院堆放杂物的角落以及相邻的下人房区域——上次那里还没来得及细查就被吓退了。
过程…
出发不到十步，她差点被自己过长的裤脚绊个跟头。
「失策…忘记让阿福把裤腿再缝短点了…」她小声咕哝，狼狈地扶住冰冷的墙壁。
躲过一波巡夜家丁后，她试图展示一下训练成果，用一个「优雅」的侧滑步闪到廊柱后面，结果肩膀「咚」地一声撞了个结实。
「嘶……」她疼得倒抽冷气，又赶紧捂住嘴，眼睛滴溜溜乱转，生怕惊动了什么人。
好不容易接近目标区域，她看着眼前一小片开阔地，决定采用「战术翻滚」快速通过。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努力回忆视频里的动作，然后眼睛一闭，心一横……
咕噜噜——
不是流畅的翻滚，更像是一个滚得不甚圆润的冬瓜，中途还差点失去方向撞到旁边的水缸。停下来时，头发散了，衣服沾了土，额头上可能还蹭了点灰。
「……武玥趴在地上，沉默了两秒，内心咆哮：「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当时看视频里明明很帅！」
但无论如何，她「滚」过来了，并且神不知鬼不觉。
她躲在一排巨大的腌菜缸后面，小心地探出头观察。厨房早已熄火，黑灯瞎火。下人们也都睡下了，只有一间矮房的窗户里还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烛光，像是有人还没睡实。
就在她准备悄悄摸过去探查那间有光的屋子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轻微的响动——是从厨房后院角落那堆柴火后面传来的！
武玥立刻屏住呼吸，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来了！鬼来了！！！呸呸呸，我是**会员，是内鬼内鬼！
她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利用地上堆放的麻袋和篱笆阴影作为掩护，逐渐靠近声源。得益于这两天「吸收天地灵气」，她的身体似乎确实比之前灵活了一点点，至少这次没再踢到什么东西。
靠近了，她听到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是两个人。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埋怨：「…每次都让我做这种掉脑袋的事！你分我那点钱够干什么的…」
另一个声音年轻些，有些急躁，打断道：「嘘！小声点！你想死别拉着我！最近府中查得严，赶紧的，老地方，藏好了就走！」
「知道了知道了…这玩意儿劲儿真大，上次不小心沾了点手上蜕了层皮…」
「少碰！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行了，快走！」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柴堆深处。然后两个黑影一先一后，从柴火堆后面闪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迅速朝着不同的方向溜走了。
武玥激动得手心冒汗。重大发现！他们藏了东西！而且听起来是那种会让人「蜕皮」的毒药！
她按捺住立刻冲出去的冲动，强迫自己又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那两人确实走远了，周围再无声响，她才像一只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猫，蹑手蹑脚地从藏身处钻出来，扑向那堆柴火。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根据刚才听到的声响判断位置。很快，她在几根粗大的木柴后面，摸到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小小的、硬硬的块状物。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能看到油纸表面似乎沾着一些不起眼的白色粉末。
「找到了……」她几乎要欢呼出声，赶紧捂住嘴。这就是证据！她强忍着激动，将油纸包小心地揣进怀里。得赶紧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撤离的瞬间，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刚才那个年轻声音说的「老地方」？除了这里，他们还在别处藏了东西？或者，他们等会儿还会回来？
情报不足！作为一个（自认为）严谨的前科研人员，武玥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或许应该再潜伏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后续？或者，试试能不能听到更多关于「上头」和「下次份量」的信息？
可是躲在哪里最好呢？这里相对开阔，能完美观察柴堆又不易被发现的……
她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柴堆旁边不远处，一个堆放破旧家具和杂物的矮棚顶上。那棚顶不高，但视角绝佳，而且上面堆放着一些破草席和旧麻袋，看起来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完美！」武玥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上去？那棚顶虽然不高，但也比她人高一点。四周光秃秃的，没有梯子。
「区区一米多…」武玥深吸一口气，回忆了一下短视频里看过的「跑酷入门之蹬墙上跃」（虽然她只看过标题和封面），「应该…不难吧？」
她后退几步，助跑，起跳——试图用脚蹬一下墙壁借力同时用手扒住棚顶边缘。
「嘿咻！」
理想很丰满，现实……
她的脚确实蹬到了墙，但力度没掌握好，非但没借到力，反而把自己推得离墙远了一点。手指堪堪碰到棚顶边缘的木头，却根本抓不住。
「啪叽！」
她以一种不太优雅的姿势落了地，还好落地瞬间下意识做了个缓冲，没摔得太疼，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武玥趴在地上，内心一片空白，只剩下「完蛋了」三个大字在滚动播放。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趴了好一会儿，耳朵竖得像天线，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幸好，似乎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不行，实力不允许……」她沮丧地承认，「看来飞檐走壁这项技能，还需要更多时间的天地灵气淬炼。」
但是，那个绝佳的观察点实在太诱人了。她不死心，绕着矮棚转了一圈，发现侧面有一个破了一半的大陶缸靠着棚子。
「有了！」
她试着踩上陶缸的边缘，缸身晃了一下，吓得她赶紧扶住墙壁。稳住之后，她发现高度正好够她双臂扒住棚顶边缘。
「引体向上…我能行…我当年体育考这个可是勉强及格的！」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手臂用力，双腿胡乱蹬着空气，试图把自己的身体拉上去。脸憋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心里疯狂呐喊：「起来！给我起来！脂肪燃烧吧！小宇宙爆发吧！」
就在她像一只笨拙的树懒一样艰难地、一点点地把自己往上蹭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她心心念念想要爬上去的那个棚顶之上，更高的地方——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的粗壮枝桠上，几乎完美融于夜色的一道黑影，正默默地看着她。
李泽今晚有点无聊。
郎君派暗卫盯着武家外围，重点是注意有无可疑人物进出，特别是与胡商有牵扯的。这活儿不算累，但极其枯燥。武家这些天看起来风平浪静，除了……
他想起手下暗卫之前随口提的一句趣闻：说是武家那位落水后变得有点奇特的大小姐，前两晚似乎在自己家里鬼鬼祟祟地溜达，差点摔跤，还被猫吓跑了。
李泽当时听了就乐了半天，觉得这武家小姐真是个妙人。但他也没太当回事，更没打算拿这种后宅小事去烦扰日理万机的郎君。
今晚，暗卫例行巡查看点，他特意自己来看看这个听着有趣的武家小娘子是什么样，飞身上了武家后院这棵视野极佳的老槐树，刚稳住身形，就瞥见底下又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了过来。
「嘿！来了来了？」李泽顿时来了精神，感觉今晚有乐子看了。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地靠在树干上，准备免费看一场好戏。
他看着她差点被裤脚绊倒。
看着她撞柱子。
看着她像个球一样滚过空地。
（李泽在树上憋笑憋得肚子疼，还得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然后，他看着她摸到柴火堆，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揣进怀里。
（嗯？还真有事？李泽稍微认真了点。）
再然后，他看着她对那个矮棚顶产生了执念。
看着她助跑、起跳、啪叽落地。
（李泽肩膀疯狂抖动。）
最后，他看着她现在正挂在棚沿上，双腿在空中无力地蹬划，像个刚出壳没多久、翅膀都没长硬就想学飞的小雏鸟，正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且看起来成功率极低的「攀登」。
李泽看得津津有味，心里都快笑疯了：「这武家小姐是属猴子的吗？就是这猴儿好像不太熟练啊……她到底想干嘛？那破棚顶上有宝贝不成？」
正当武玥凭借一股莫名的毅力，终于要把一条腿勾上棚顶的关键时刻——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突然从柴堆那个方向传来！
有人回来了？！
武玥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攀爬带来的那点微末成就感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现在挂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完蛋！要被发现了！
极度的恐惧反而激发了她潜在的体能或者说求生欲。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腰部猛地一拧，那条好不容易勾上去的腿拼命往里一缩，整个人竟然真的狼狈不堪地翻上了棚顶！上去的瞬间，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抓过那些破草席和麻袋往自己身上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痉挛。
她躲在草席下，眼睛透过缝隙死死盯着柴堆方向，耳朵竖得老高。因为恐惧，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一系列剧烈动作，震得身下的棚顶微微作响，甚至有几缕灰尘从棚顶的缝隙漏了下去——落在了正下方，刚刚去而复返、正准备从柴堆里再取点东西的那个年轻下人的脖子里。
树下蹲着的李泽，在看到又有人影悄摸返回时，就立刻收敛了所有看戏的心态，眼神锐利起来。他看着武玥那潜力爆发般的「绝地翻盘」，差点给她鼓掌，职业素养让他忍住了。然后，他又看着那个返回的下人似乎被棚顶上漏下的灰尘呛了一下，疑惑地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棚顶……
李泽捏了一把汗。这武小姐，躲是躲上去了，可这动静也太大了点……
那年轻下人确实起了疑心。他盯着棚顶看了几秒，眉头皱起。上面好像有声音？还有灰掉下来……有野猫？不像。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拿东西，反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着矮棚走过来，手慢慢摸向后腰，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武玥透过草席缝隙，看着那人一步步逼近，恐惧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甚至能模糊看到对方脸上警惕和怀疑的神情。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跳下去跑？肯定跑不过对方。喊人？那不就彻底暴露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喵嗷~~~~」
一声凄厉婉转、堪比恐怖片音效的猫叫，陡然从旁边另一棵树的阴影里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那年轻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猫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摸向后腰的手也顿住了。
只见一只通体漆黑、只有眼睛绿油油的野猫，从阴影里窜出来，飞快地爬上了那棵树，还故意蹭掉了几片树叶，弄出不小的声响。
「死野猫！吓老子一跳！」年轻下人低声骂了一句，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警惕消散了大半。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神经太紧张了，居然被只猫和一点灰尘吓到。他又狐疑地瞥了一眼看起来毫无异常的棚顶（武玥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忘了），最终还是放弃了查看，快步走回柴堆，迅速取出一个小纸包揣进怀里，再次警惕地四下张望一下，迅速离开了。
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后院尽头，武玥还像一尊石像一样蜷缩在草席下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吸进一小口气，整个人因为长时间的屏息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得……得救了？
是那只猫？它好像……帮了我？
武玥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只神秘黑猫的感激，虽然猫咪叫声真的很难听。
她彻底不敢再待下去了。怀里的油纸包像块烙铁一样烫人。今晚的收获已经远超预期，也远超她心脏的负荷能力。
她又等待了片刻，确认绝对安全之后，才颤抖着双腿，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棚顶另一侧稍微矮点的地方出溜下来。落地时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她不敢有丝毫停留，捂着狂跳的心口，沿着来时并不顺利的路线，凭借着对「家」的熟悉和一点狗屎运，有惊无险地溜回了自己的院落，几乎是瘫软地摸进了房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外面依旧寂静的夜，武玥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她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放在眼前。小小的纸包，却仿佛重逾千斤。
她找到了线索，经历了惊魂一刻，并且凭借一点点运气和那只路过的义猫，成功脱身。
她完全不知道，在她头顶更高的地方，有一双眼睛目睹了全程，并且在最危急的关头，模仿了一声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的……猫叫。
槐树上，李泽看着武玥安全溜走的方向，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努力憋笑的表情。
「武家这位大小姐…可真太有意思了。」他低声自语，眼神亮晶晶的，「夜探自己家？找东西？还差点被自己笨死…最后居然还真让她找到点什么？」
他回想起她挂在棚沿上扑腾的样子，就有点忍不住了。
「这事儿……得赶紧告诉郎君去！」他瞬间来了精神，感觉立下了一件大功。
身影一闪，李泽如同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朝着李府的方向疾驰而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么向李枢炫耀这件趣事了。
武玥的夜探惊魂暂告一段落，她怀揣着至关重要的证据和一颗饱受惊吓的心。夜，还很长。
「第十八章完」
昨天有事未发，今天多补两章[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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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一卷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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