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垂拱四年·仲春初四桃始华。
颠簸。
一种缓慢而富有节奏的颠簸,伴随着木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辘辘声,以及拉车牲畜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武玥是在这种陌生的韵律中彻底清醒过来的。
冰冷的潮湿感依旧黏在皮肤上,但相较于洛水里那刺骨的严寒,已算得上是天堂。她身上裹着好几层干燥的、质地柔软的织物,像是锦被和毛毯,隔绝了大部分寒意。身下铺着厚实的垫子,随着车厢轻轻摇晃。
她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打量四周。
空间不大,是一个封闭的车厢。内饰不算极度奢华,但用料扎实,细节考究。车窗挂着厚厚的青色绸布帘子,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和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些许朦胧的光晕和街市传来的、被过滤后显得沉闷的嘈杂人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身下毛毯的膻味、熏过香的锦缎的余味、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她发丝和皮肤河水的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代」城市的、混合了人畜、炊烟和尘土的气息。
不是消毒水味,不是汽油味,更不是实验室里那些精密仪器的金属和塑料味。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带着令人窒息的冰冷和荒谬感。
爆炸,白光,落水,古装人群,那个叫她「玥儿」、自称「阿兄」的年轻男子……
穿越。
这个词再次砸向她,沉重得让她心脏抽搐。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panic(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是她哥在她第一次独立做高危实验时就反复强调的。观察,分析,适应。这是生存的第一步。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身体依旧虚弱乏力,像是大病初愈,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但这具身体确实年轻,恢复力似乎不错。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厚重的锦被一角,低头审视自己。
一身素白色的中衣已经半干,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材质是细麻或丝绸,触感柔滑。这绝不是她的实验服或者居家 T 恤。她的手,纤细白皙,指甲圆润干净,指尖没有长期拿移液管和敲键盘留下的薄茧。
这不是她的身体。
确认这一点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恐惧感再次蔓上心头,但她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她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街市的噪音,还能听到车辕上坐着两个人的低声交谈,说的依旧是那种带着口音的古语,她只能勉强捕捉到「小娘子」、「受惊」、「回府」、「医工」几个零碎的词。
医工?是医生吧。他们要带她去看医生。
这是个获取信息的好机会。一个病患,尤其是受到惊吓的病患,提出一些「糊涂」问题,应该不会引起太大的怀疑。
马车速度减缓,似乎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道路,外面的喧哗声降低了不少。又行了一小段路,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车帘被从外面掀开,午后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有些刺眼。那个穿着藏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她的「阿兄」——正站在车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急切,朝她伸出手。
「玥儿,感觉好些了吗?我们到家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像是怕吓到她。
武玥借着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挪到车辕边。男子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帮她下了车。她的双腿依旧发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被他稳稳扶住。
「小心!」
武玥低声道谢,声音依旧沙哑:「多谢……阿兄。」这两个字叫得有些艰涩,但这是目前最安全、最合理的称呼。
男子闻言,脸上的忧色稍缓,似乎因为她还能认得他而松了口气。「跟阿兄还客气什么。」他扶着她,转向面前的大门。
武玥抬起头,看向所谓的「家」。
这是一座临街的宅院,白墙黑瓦,门庭不算特别张扬阔气,但规制严谨,透露着一种殷实商户的体面。黑漆大门上衔着铜环的兽首肃穆,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两个古朴的大字——「武宅」。
两个门房早已恭敬地打开大门,垂首立在两侧,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惶恐。
男子扶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入门是一面影壁,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方正宽敞的庭院,青石板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一角种着几株桃树,此时正值花期,开得云蒸霞蔚,落英缤纷,为这规整的院落增添了几分柔美色彩。正对着的是待客的正堂,飞檐翘角,门窗雕花。
典型的中国古代民居格局。武玥在心里默默做着评估,同时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着一切细节——建筑物的结构和材料、植物的种类、下人的衣着和神态。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大郎君,小娘子!」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焦急,「这是怎么了?听说小娘子落水了?哎呀这可真是……」
「刘管家,快去吩咐厨房熬驱寒的姜汤,要浓浓的!再烧足热水送到玥儿房里去!」年轻男子——武宸——语速很快地吩咐着,脚步不停,继续扶着武玥穿过庭院,向着内院走去。
「是是是,老仆这就去!」刘管家连连应声,小跑着去了。
一路上,遇到的仆从丫鬟纷纷避让行礼,脸上无不带着惊讶和关切的神色。
武玥沉默地靠着武宸的力量走着,尽可能地收集信息。从这个「阿兄」的发号施令和下人的反应来看,他在这个家里地位很高,很可能是少主。而原主「武玥」显然也是备受关注的小姐。
他们穿过一道月亮门,进入内院。这里的布局更为精巧,有了更多的花草树木和廊道。
终于,武宸扶着她走进了一间朝南的屋子。
一进门,一股淡淡的、甜腻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让刚从清冷室外进来的武玥微微蹙眉。房间布置得温馨雅致,梳妆台、绣架、琴案、书架一应俱全,软罗纱帐,锦被绣墩,处处透着少女闺阁的气息。但也同样,处处透着陌生。
「我的小姐啊!您可算回来了!呜呜呜……」
一个穿着浅绿色襦裙、梳着双鬟髻、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哭着扑了过来,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她长得微胖,脸颊圆润,此刻哭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显得又可怜又有点滑稽。
「您吓死阿福了!呜呜……要是您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去世的夫人交代啊……」小丫鬟哭得真情实感,恨不得抱住武玥的腿。
武玥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扑抱。
阿福?侍女?去世的夫人?原主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信息点再次增加。
武宸皱了皱眉,出声呵斥:「阿福!吵吵什么!没看见小姐受了惊需要静养吗?还不快去准备干净衣物和手炉!」
「是是是!」阿福被呵斥得止住了哭声,抽抽噎噎地,慌忙用袖子擦着脸,快步跑去翻箱倒柜。
武宸将武玥扶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又拿过一条厚厚的绒毯给她盖上。
「玥儿,你先好好歇着,什么都别想。医工马上就到。」他蹲下身,仰头看着武玥,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告诉阿兄,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到洛水里去?是不是有人……」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上一丝厉色,「冲撞了你?」
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武玥的心脏微微收紧。她抬起眼,对上武宸关切而锐利的目光。这是一个精明的男人,他显然不相信这只是简单的失足。
她该怎么回答?
直接说「有人推我」?证据呢?指认谁?她连对方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在完全不明敌我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清晰的记忆和明确的指控,无疑是愚蠢的,可能会打草惊蛇,引来更大的危险。
但完全装作不知道,似乎也不符合一个刚落水受惊之人的反应,更可能错失调查的先机。
她迅速权衡利弊,决定采用一个模糊而安全的说法。
她微微垂下眼睫,脸上露出符合当前处境的、混合着恐惧、虚弱和困惑的表情,声音细弱而沙哑:「我……我不知道……桥上人好多……好像……好像被人群挤了一下……没站稳……就……」
她适时地停顿,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回忆起了那可怕的瞬间,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水光(一部分是演技,一部分是落水后眼睛确实还不舒服)。
这副样子,完美诠释了一个受惊过度、记忆模糊的落水者。
武宸的眉头紧紧锁起,他盯着武玥看了片刻,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怀疑,但最终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者说,暂时接受了。他轻轻拍了拍武玥裹着毯子的肩膀,语气放缓:「好了好了,不想了,不想了。定是那些挤来看热闹的杀才!阿兄定会查清楚!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安下心来把身子养好。」
这时,阿福捧着一个黄铜手炉快步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塞进武玥怀里。温暖的触感瞬间透过毯子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小姐,您快暖暖手。」阿福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圆圆的脸上满是关切。
「多谢。」武玥低声说,将手炉抱紧了些。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刘管家的声音:「大郎君,医工请来了。」
武宸站起身:「快请进来。」他又对武玥柔声道:「让医工给你好好瞧瞧,阿兄就在外面守着。」
武玥点了点头。
一个留着山羊胡、背着药箱的老者跟着刘管家走了进来。武宸退到了外间,隔着纱帘等候。
医工行了礼,然后开始为武玥诊脉,查看她的气色、舌苔,又仔细问了问落水后的感受,可有哪里疼痛等等。
武玥一一含糊应答,尽量扮演好一个受惊病人的角色。她注意到老医工的手法古老而传统,问的问题也都在中医范畴内。
「小姐乃惊惧交加,又感寒邪入侵,所幸救起及时,底子也好,并无大碍。」医工诊视完毕,对帘外的武宸说道,「老夫开一剂驱寒定惊的方子,煎服下去,好生休养几日便无虞了。只是切记,万万不可再受风寒,心神亦需安宁。」
武宸在外面连声道谢,让刘管家跟着医工去取药煎药。
医工走后,武宸又进来叮嘱了阿福几句,无非是好好伺候、按时喂药之类,然后才带着满腹心事匆匆离开,想必是去处理后续事宜,或许真的会去调查桥上「拥挤」的情况。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武玥和那个叫阿福的小丫鬟。
阿福红着眼睛,寸步不离地守在软榻边,一会儿给她掖掖毯子,一会儿看看手炉里的炭火是不是还旺,嘴里还在不停地碎碎念:
「小姐您真是吓死我了……以后可千万离那河边远些……」
「要是夫人还在,不知该多心疼……」
「大郎君刚才脸都吓白了,一路跑着去找您的……」
「姜汤怎么还没好呀……」
武玥抱着温暖的手炉,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假装休息,实则是在飞速消化着获得的信息。
武家,商贾,家境殷实。
原主是备受宠爱的小姐。
母亲已故。
哥哥武宸,精明,关心妹妹,是目前的保护者。
侍女阿福,忠心,胆小,爱唠叨。
落水事件,被定性为「意外拥挤失足」,但哥哥似乎有所怀疑。
而她自己,一个来自现代的异世灵魂,被困在这具陌生的身体和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里。寒冷和疲惫暂时被驱散,但更深重的迷茫和危机感却如同窗外渐渐降临的暮色,悄然笼罩下来。
有人想要这个「武家小娘子」的命。
而她现在,就是武玥。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是谁?为什么?
在这之前,她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活下去。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透过半开的支摘窗,能看到庭院里那株桃树的一角,粉白的花瓣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
美丽,却暗藏杀机。
就像这个时代,就像她眼下的处境。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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