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日日落,傅文山来接父子二人。
二人还在僵持,一前一后走着,黎玉与傅文山在前,黎也提包随后,走着走着,突然下起蒙蒙细雨。
正在与傅文山交谈的黎玉脚步一停,回过头,纤细雨丝陆续落在黎也肩头,灰白薄衫洇出湿痕,贴在他削瘦的肩骨上,黎玉不自觉拧眉,沉声道:“回去拿伞。”
嗯?
黎也茫然,抬头,眨了眨眼,这么小的雨,一会儿就停了。
他们还有正事要做呢。
刚开口,黎玉率先打断,“顺便把针取来。”
说完,扬长而去。
丝毫不给黎也反应机会。
黎也瞧自己手里的包,各种需要药材都备上了,但确实没有拿针。
爹什么时候翻的他包?翻的时候怎么不装进去?
叹息一声,转身往药铺走去,步伐迅疾,心也轻快不少。
昨夜的事,到底是阿爹妥协了,但他也清楚,继续这样下去只是虚耗光阴。他得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得去寻到阿娘的消息,不管什么消息都好,就是不能在这儿继续等下去。
傅文山从城北而来,城北好书,书墨之气甚浓,些许人家家里都长雇车夫,跟着主户走南闯北,今日要是能从那些人口中得些消息,就再好不过了。
要是不行,日后拜托傅文山多多留心也是好的。
细雨如丝,绵软落在黎也脸上,他擦了擦眼睛,突然想到城西。城西多商,条件好路子多,人更是灵光,任何消息都逃不过他们耳朵,想知道点什么更是容易。
可惜,城西以顾家为首,顾家以医药为主,多年前顾家想买下药铺,让阿爹去顾家药堂坐诊,但惨被拒绝。如此一来,还没熟悉,梁子就结下了。
加上城西富庶,对城东多有鄙夷,生怕沾边被同行耻笑,帮忙?
还是别想了......
回到药铺,从诊桌下取出针盒,又推开后门,回到自己房间。床角处有个雕花乌木柜,他上去,轻轻打开。
这柜子是黎岚的,黎也一直留着,他从里面取出一叠纸,上面画的也都是黎岚,黎也画的。
黎岚走丢那一年他画了不少,但纸张不易存,有些没发出去的,放久了,纸就脆了,黄了,一拿就碎。为了确保能随时拿出来完好画像发给他人,黎也这几年不停地画,想起来就画,心情好,心情不好,他都会闷在房间里画。
越画,阿娘的音容笑貌便越是清晰,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阿爹有一晚偷偷过来拿走了一张,他醒了,但没有拆穿。
那夜是娘的生辰,月色格外明亮,爹身上有桂花酿的酒香,也是娘的最爱。
黎也珍爱地抚摸画像,看这张明艳大气的脸,心中万分柔软,他不自觉弯起嘴角,轻声诉念,”娘,我要和爹去出外诊了,这可是我头一回出去,还是去那么远的城北。”
话落,仔细将画像折起,贴进怀里,摸了摸。
他想她......
黎也赶去与黎玉傅文山汇合。
二人正坐在城东街口的茶摊前候他。可细一看,两人面前茶汤盈满,未动一口,皆是面色凝重。
黎也暗觉不好,忙走过去问怎么了,傅文山面如死灰,一双眼睛转也不转,僵直而麻木道:“小妹呕吐不止,喝不进药。”
短短几字,黎也提心吊胆。
“罢了,先去看看。”黎玉一饮而尽杯中茶水,傅文山喝不下去,只盼着能走快一些,再快一些。
三人到达城北,黎也这才知道,傅文山是刘家少爷的伴读,一家四口皆在刘府做工,老爷夫人人善,特地拨给他们偏房用来养病,月钱照发。
去偏房时,路过正门,黎也瞄了一眼,很是气派。两侧石狮镇守,步步高阶,门顶牌匾用金漆写着刘府二字,两侧小厮一左一右,一胖一瘦,看见他们,其中一个唤道:“文山,等等。”
看起来是熟识。
三人停下步子,不一会儿,一中年男子推门而出,衣着体面,眉眼含笑。只见他匆匆走来,走到跟前客客气气和黎玉拱手道好,轮到黎也,管家眼神停顿片刻,面前这少年尽管身着朴素,但神采奕奕,五官俊朗,他不禁发出赞叹:“真是一表人才。”
随即又对傅文山说,“夫人知道你请神医出诊,怕你招待不周,说有任何需求可以随时找她。需要药材也尽情开口,不必考虑其他。”
傅文山连忙道谢。
黎也跟着颔首。他想起有人说过,城北有一举人,学识渊博,很受敬重,其夫人也是出名的温柔敦厚,贤良淑德。
好像就姓刘。
是他们家,难怪。
三人时间紧迫,不敢耽误,走侧门去往偏房。偏房位于刘府最北,很是僻静,几乎没有人来,与世隔绝,是个单独的窄院。和黎家很像,与正宅院落一门之隔。
刚推开院门,干呕声便不绝于耳,傅文山顾不上大夫,急跑过去坐到床边拍傅文鸢后背,皱眉问爹娘道:“怎么又开始吐了?”
傅家父母悲痛欲绝,只是捂脸抽泣,说不出话。
傅文鸢脸色青白,毫无生气,也知自己大限将至,竭力对母亲露出最后笑容后,虚虚拽住傅文山衣袖,了无生机,瘫靠在哥哥怀里。
“文鸢!文鸢!”
傅文山拍着小妹的脸,泪水接连滚落。猛地,他放下妹妹,“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黎玉,膝行而来,“大夫,您说过能治好她的,您说过的!”
他紧紧拽住黎玉衣角,目光决然,这是他们一家老小最后的机会了,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先起来。”黎玉扶傅文山肩膀。可人在绝境时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敢轻易放开?
黎也站在旁边,看着傅文山满脸泪痕,和猩红绝望的凄凉双眼,心中万般酸楚,但又隐约生出暖意,傅文山为家人做到如此,从不放弃任何救活家人的希望,的确可靠。
他轻声道:“再耽搁,可就真救不回来了。”
傅文山这才清醒,傅母奔过来,死死抓住黎也胳膊,颤着身子,“有治?当真。”
“先试再说。”
话语掷地有声,黎也看向黎玉,二人对视,黎也随即将针盒打开,黎玉立马拿起银针,两人默契往病患床前走去,一前一后,不用明言,黎也在后将患者扶起,后背垫枕,腹部悬空。黎玉在前一手握住患者颈后,一手拾针,速刺素髎穴至三分,急捻。
屋内静极,众人汗湿半身,但无一人离开,就这么看着、等着,寸步不离。
半炷香后,傅文鸢渐渐神智清醒。
傅家三人看见幺女捡回一命,激动地瘫软在地,边哭边笑。
黎也抬眼看向黎玉,四目对视,皆是凝重。
他们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去捣些姜汁,取些蜂蜜,再拿几颗绿豆。”黎也看向傅文山,声音柔和。
傅文山连连点头,跌撞跑出去,差点摔倒,又快马加鞭赶回来,手里捧着,腋下夹着,狼狈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姜汁和蜂蜜混在一起,拿过来。”黎玉道。
傅文山挽起袖子,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直往下滚,姜汁辛辣气味瞬间在整个房间弥漫,傅家父母也反应过来,外面天色暗蓝,黑夜将至,两人点灯的点灯,去灶房开火的开火,提前熬药做好准备。
傅文山捧碗走来,黎也一边接过碗,一边让其替换他的位置,从后背处扶住傅文鸢。他则腿一迈,一个转身,跪坐到床上,面对傅文鸢,与黎玉并行。
跪坐到床上的瞬间,黎玉已捏开傅文鸢下颌,黎也放下碗,用手将姜汁抹在病患舌根,从舌根到舌尖,来回三次。
一盏茶功夫后,病患舌面湿润,无意识开始吞咽,手汗微出。
黎也对黎玉点头。
傅文山大气不敢喘,生怕打扰到二人,见两人神色稍有松弛,才趁机问道:“没事了?”
黎玉道:“不急。”
傅文鸢面色平静,虽仍虚弱无力,但未再出现干呕症状。黎玉伸手,傅文山递出绿豆,黎玉接过将绿豆按在劳宫穴上,黎也则唤傅母打开针盒,在第二层取出艾柱点燃,他接过后,跪立凑前,将艾柱悬在傅文鸢头顶百会穴上,一动不动,浑身紧绷。
一炷香后,病人眼神清明。
黎也松口气,对另两人笑了笑,“没事了。”
“现在可以服药了。”黎玉点头。
听见服药二字,傅文鸢眼神瞥了下去,消沉而落寞。
黎也以为她是嫌喝药没用,对所有大夫都不抱希望,便上前宽慰道:“再试一次,试一次有试一次的希望,这种药不行我们还有下一种,这个办法不行,我们还有下一个办法。”
傅文鸢虚虚对上黎也灼热视线,稍看了看,又偏过了头。
傅文山急得满脸汗,看向黎也,黎也眼神示意他,他只能耐下性子,挤出一个笑来,轻声劝哄,“刚不就是这两个大夫把你救回来的?小妹你乖一点,乖乖喝药,好不好?”
傅母过来抓住傅文鸢的手,这些日子她头发都白了不少,瘦到只剩一层皮,还未到半百,却已经是衰朽之象,“文鸢,你活下来,爹娘才能跟着活啊,你一走,是想让娘也陪着你走吗?
傅母哀哭着,身子渐渐软下去,跪在地上,头抵床沿,一双枯而凉的手紧紧握着傅文鸢,整个人都在战栗,悲凉又绝望。
傅文鸢眼角流下两行清泪,直直看向屋顶,任人摆弄。
黎家父子不再拖延,同傅文山一起将人摆成侧卧姿势。
“你先出去。”黎玉道。
傅文山不安看向黎也,两人年纪相仿,莫名的,他总是对黎也更亲近些。
“放心。”黎也看向他,神情笃定。
傅文山点了点头,顺从退出房门,在院中踱步等候
屋内,傅母解开傅文鸢衣衫,露出准备施针的脊背后,捂住女儿眼睛,紧张地一遍遍捋女儿头发。
这一幕让黎也莫名想到阿娘,她也曾这般带着怜惜的,一下下地抚着他的脸。
“来。”
针突然出现在黎也眼前,闪着银色锐光。
黎玉举着针,看着他眼神中的惊愕,问道:“还记得四□□吗?”
黎也震惊,低喃道:“针刺入膈俞与胆俞两穴,虽是两穴,但每一穴位脊椎两侧皆有。四穴同刺,形如四花。四□□,疏肝解郁。”
“记得就好。来。”
“可……”
黎也接过针,迟迟不敢下手,神色为难。傅母在这儿,他没法明说,但黎玉知道,他不能上手。
他发过誓……
见黎也内心还在僵持,黎玉眼神幽深,道:“四穴需同刺,你是在帮我,犹豫什么?还是你不想救她?”
“当然不是。”黎也皱眉,犹豫接过针。
“小黎大夫,你快一点呀。”傅母着急催促,她不清楚黎也怎么迟迟不下手,以为孩子又出现什么新情况。
看见傅母担心急切的眼睛,黎也心中一沉,将针对准穴位。
……
屋外,傅文山正在门外苦等,正门那两个小厮悄悄推开院门,手里提着东西,朝傅文山走来,他俩撇了一眼紧闭的屋门,问道:“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好多了。”傅文山见到好友,长舒一口气,叹道:“进屋时候人都快不行了,现在等会就能喝药了。”
“这哪来的大夫这么厉害?没听说过啊。”其中一人有些胖的说道,“之前夫人找来的大夫都不管用,这大夫来这一回,人就快好了?”
“是啊,这也太厉害了。跟夫人说说,干脆把大夫留下来好了。”另一人道。
傅父熬好药,端过来,和那两人感叹道:“是文山厉害,从城东找来的神医。”
“城东?”胖小厮睁圆了眼睛,他就是从城东过来的。
“对啊,你不知道?”
“黎家?黎玉?黎也!?”胖小厮凑到傅文山跟前着急追问。
“嗯。”傅文山疑惑点头。
胖小厮后退一步,倒吸一口凉气,“你知不知道,那个黎也,他害死过人啊!”
医药部分含虚构成分哦[害羞]
[橙心][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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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神医?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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