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维,承影寻想听你说句话……”林承影卧在医疗中心隔离房的白色病床上。像把人扔进了一堆医疗设备。他身上扎了不知道多少的针头和胶管。医生早在上个星期就告知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但无力回天。这个世界有一种可怕的物质,人们普遍地将由它引起的灾害称为「蚀灾」。
被蚀突侵染的人通常有两种情况:立即死亡,或着缓慢且痛苦的死亡。总还有例外,千万分之一存活下来的概率,降临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可以被视作为无比的幸运。
不过十天前,十三队里好几个执行者又带维去打实战。因为任务级数低,这次的报酬算给二十一队。出发前一阵子林承影找上来说:“我也去吧。这几天心总怦怦怦跳得激灵,像要有事儿一样。我不放心,要真出事了我还能垫后给你们后援呢。”
十三队的人毫不犹豫就同意下来,他们跟林承影可是“称兄道”的哥们儿关系,灵机一动,男子汉们窜上前把林承影连人抬上路,有说有笑。欢声笑语连连不断。一切都正常极了。数量可观的性物被驱赶在一块,然后成片灭杀。这次的怪物弱点是畏光。点一只火把就够了。于是有不少人轻装上阵。总还有带上自己的武器的。因为维是来的少数女执行者之一,另一些要趁威风、好独当一面的男执行者要求她和另外的人带上自己的武器作好防御。当执行者的人,性子古怪的一大片,另一部分就是带了性别滤镜,认为战斗方面女执行者远不如男执行者。
但就算他们不要求,林承影也会叮嘱她带上克利乌托。他说自己的武器是自己所认可的战友,不论哪一场战斗,将肩膀递给它,那再好不过。
意外偏偏发生了。
混乱中,少数怪物扑上来用躯体扑灭火把。怪物违背天性的举动,这在战争中并不常见。它们大多都急于奔命。火把熄灭,包围圈的缺口处,怪物鱼贯而出。探照灯的光亮有限,最多保证持有者的人身安全。紧张局势下,就轮到带了武器的人冲锋陷阵。不知道要打多久,还能支撑多久,庞大的数量是怪物们的绝佳优势。
眼看出些的怪物越来越多。它们逃跑的方向砌起一道冰墙,像高耸的内倾的海浪。至少冰墙阻挡了怪物的脚步。剩下的怪物一波又一波临来死亡。被尖刀刺穿,被利刃支解。有如待宰的羔羊。这种状态持续整整半小时。再擅长持续作战的执行者也一定要面体为临透支的情况。更糟的莫过于——天气改变——一场甘雨浇灭了剩下的火焰。已不存在它的包围圈了。现在,也别管什么战略战术。因为能见度降到远处四五米,要撤退,可往哪儿撤?他们被成群的怪物物包围,有时扑上来一两只。
“支援…总部通讯呢?什么!没信号,老天爷别开玩笑了!——”有人骂骂咧咧的叫。
队里唯一的几个木系执行者在周围架起藤墙,雨打湿藤条,哗哗哗生长一样在墙面上凝结出冰晶,密匝匝的穿插交织,这样的冰墙更加坚固,能抵御的时间也更长,只要下雨,说不定地墙还可以继续生长。
他们不过获得暂时的安全。来的十几个执行者里却有对此抱怨和不满的人。
“有木系的墙就够了。又是下雨,把我们困在这里,我先冷死算了!”
“喂!”有人在旁边好心小声提醒。
“有什么不对!”他的眼睛像枪口那样对准维,冲维大喊大叫。
“就你可会挑拨离间了,美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有本事就出去,死了不怨谁!”
“要我看木系家(对木系执行者的亲切称谓)也是女执行者呢。细看你,也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女执行者的人!”
好几个人上前帮维说话,至于挑拨的人羞愧,要面子,吵着闹着要到外面拼命。
“谁斗口角能斗过婆娘啊!”
“天理难容!”
争吵激烈万分,忽然有个声音问道:“你们谁看见承影哥了?我数了两遍,愣没见他。”
一群人东张西望、四下寻找。这么点地方,要在早就找到了。
“说不定把我们扔下自己逃去了!”
“不可能!”维说。
“我去找他。”维翻出冰墙。模模糊糊望见远处围成圈的白色光束,林承影弄着几块平整反光的冰,通过反射光和挪动冰块,慢吞吞驱赶怪物。用不了多久,其他人就能安全出来。林承影是一队的退役成员,能力不如以前,但反应力和判断力数一数二,加上多年积累出来的经验,遇事也临阵不乱。
鲜有违背天性的怪物会冲上来进行攻击。它们扑进光束,就像被火点着的蜡烛,最后融成一滩死水的稠密的液体。
他贴在冰面的手冻到发红,兴许已经麻木,不听差使。冰在融化,时间也点点被压缩。他不能喘息片刻,不断重复着推的动作。近处的怪物距离他不到一米。
维抵住手指关节吹出响亮的哨声,一双双失智的眼睛扬过去,一把渊黑的骑枪顿入视而后重击地面,创出露土浅层的坑洼。
维顺着冰墙外沿滑下,拔出嵌入泥土半截的骑枪。很快她便跟林承影汇合了。两个人齐心协力解救出围困的其他人。经过短暂修整,所有人拿上武器用一贯的方式结束了战斗。有惊无险,所有人返回琥珀,满怀庆幸之余……
林承影倒下了。他被送到医院,最后安然无事地出来。
医生告诉他,他被诊断为慢性侵蚀感染,也就成为了一个离死不远的活死人。这种感染不具有明显传播性,一般经由损伤皮肤、造成伤口才有可能获得。医生说被蚀感染的不幸的人无非两种:即刻毙命的人或着苟延残喘慢慢耗竭的人。如果问这两种人哪个更幸运,恐怕半斤八两。前者什么都来不及了,而后者要经历痛苦的身体折磨。然而这个问题也只留给像他一样处境的人去思考了。
可现在,他该反思的——他没有一件已经完成的事:带过一两届学生,和伴侣组一个家庭,以及…看见自己的学生让自己引以为傲。或许另有一些事:给予别人的承诺、下次约的饭局、几个同事的聚会,好友列表里名字后面备注的生日日期有几个快要临近。他想不到那么多了,病症让他思绪也难以转动,变得像一个生锈的齿轮,艰难的咔咔作响。他拿到诊断书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随随便便搪塞一个理由。感染需要一定时间才扩散全身。于是,林承影用时日无多的时间带二十一队的队员们去游乐园、名胜区、科技馆、博物馆…任何他能想到的找到的值得去一去的地方。他买了好多东西,他自己拿自去柜台付的账:买了安琪一直惦记的吉他,她妈妈要她学钢琴的,她家里好几代都是古典艺术家;维每次去商店都停在门前去看门口笼子里的鸟,这次,林承影想办法和老板商量…之后又擅自给唐吉斯买了一个足球,因为实在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堂吉斯以前和安琪玩音乐,打架子鼓,不过他告诉林承影,他谈不上喜欢这个……
林承影留下这些东西,又写了很多定时短信。他估计了自己撑到最长的时间,就将短信发送的时间再向后推定下来。
一转眼。他就躺在隔离室内。任凭时间悄然流逝。纸包不住火,大家终于发现他的“失踪”了。他的朋友找、他的学生找,找来找去找到这间隔离室。大家见到奄奄一息的林承影,再稍稍说两句话,便纷纷离开了。
还记得那个管械库武器的家伙吗?就是代管理和修调克利乌托的人。他在玻璃窗外面,愤恨恨满面通红地盯着他。因为经常跟枪械打交道,医护人员不肯让他进去,说他比别人带有并发症病原的概率大太多了,一般的消杀不能保证病人的安危。
只好透过干净的玻璃,懊恼的叫了一声:“我给你准备的惊喜还没看呢!你这就敢走?”
林承影一边困难呼吸,一边小声说起来……断断续续…林承影的话已不能再辨清了。管械库的人走后,唐导还有一群学生过来,有人带了鲜花,折纸,还有人带了精致的小礼物。仿佛是迎接一个即将全愈的病人的景况,而非来作告别。看见唐导哭,这是头一次。唐导的学生哭得更厉害。甚至一边欢笑一边哭泣。学生知道,他们可爱尊敬的林老师最爱欢快的氛围了。学生们就的是唱再见歌,由于大部分人艺术课从不认真,唱得跑调或着难听,如引人发笑的魔音一般。
这何尝不是一种欢快的氛围?
但总也有结束欢快的时候。
等到前来达别的人走得一干二净。林承影自己正孤独的时候,才不由得迷糊糊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他的状态稍稍好过一些。维枕着手臂趴着床沿睡觉。林承影庆幸自己又挺过了一个黑夜。他斜过眼睛看墙面挂着的硕大的电子钟——早五点。可惜琥珀不存在没有日出的黎明。窗户的帘子没有及时拉上。于是窗外掉落进屋里的凝固的冷光砸着黑色的影子,让它们溜进了边边角角。
小维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居然没有发现,林承影想。
可惜自己没法动弹。他合了合干枯的嘴唇。
现在是早六点半。等来值班检查的医护人员。她上来叫醒了维。维撑起身,她的衣袖湿乎乎柔软温润。医护人员查过班便离开这儿。沉默剩下了两个人的世界,一个人哭泣,两个人悲哀。
林承影唏嘘地说:“小维,承影哥想听你说句话……”他憔悴的脸上描出微笑,像一朵稀稀落落萎剩下几片花瓣和叶子的向日葵。
维守在他旁边,一想到他即将结束的生命,她的两肩便止不住地颤抖。
“我……”她的眼泪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顺着脸滚下来,“我不想……承影哥死…”
“我很…害怕……失去了……!”她抽泣着说。
“小维。”林承影说,“我饿了,想吃东西。死不了的,我感觉我的身体比之前好一点。”他说话不再喘气,也不觉得呼吸困难。的确比前些天的状态好。过去几天他不怎么想吃东西,或许是他真得健康起来了呢?
维抹了眼泪说:“好,我去弄点吃的。很快。”
她跑出门,在楼下的职工餐厅买了米粥和一碟小菜,再到隔离室,里面早站了几个医护人员。发生了什么,她挤到门口,食物被打翻在地。哗啦。显示屏上的心率线已经没有了起伏和转折的跳跃。她扑过去,抓住林承影的左手,眼泪不止,不停地叫他、喊他。
明明刚刚好好的,才那么一会儿……
“等等,你们干什么!”
那些医护人员暴力地拉开她,准备拔针管、收回仪器。维阻止不了,她愣在那儿,绝望地看着他们。她好像看见一群鬣狗竞相纷食猎物的场景。头一次,她觉得医护人员不再是美好的宁人安心的天使。
又从门外进来一个人——维认得他——希塔。她又看向那些医护人员,那些人是假冒的,他们只跟医护人员穿着相差无几的白衣大褂。
“手脚麻利点,我已经厌烦医院这儿一股烂消毒水的味儿了。”希塔说。
心率线在荧屏上忽然跳动一下。维坚信他还有救。
她央求希塔,希望他可以出手相救。可他却这样说:“我来回收样本,要救人,嘿呀——你找错了。”他玩世不恭地蔑笑起来,冷酷残忍到极致。琥珀没有一座墓碑……
林承影被他们带走,这一刻,维好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理解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琥珀没有一座墓碑。就好像林承影的死,连同那个“小维”也一并带离了,再也不会有人叫她小维。那个小维也不复存在。她的热情、开朗被冰雪掩埋,是复燃不了的湿漉的黑色石炭。自此,
维又变得生性薄凉,少与他人往来。她开始频繁地执行个人委派。改制后的积分制规定,个人委派不限次数,也没有刷取上限。最初,她只想用忙碌的疲劳表麻痹自己,干着干着,年结调到了第六分队。原先唐导邀请她加入十三队,她拒绝了。因为很多突发情况,二十一队再没有出任委派,被取缔已是无可避免的现实。安琪被她的父母接走;堂吉斯选择继续读书,改寄宿在学校生活。
一直持续到如今现在。
维之前不碰酒,因为曾有一个朋友告诉她:酒这个坏东西。它先让人暂时遗忘不快,等记起苦的味道,人就又去喝它,一直如此下去,越陷越深,只会沦为一个没有价值的一事无成的酒鬼。
算了。她想。反正教导她的人最终也成为了酒鬼。她感到不快。要服务员拿来两瓶酒。她拔开木质的酒瓶塞,要先给坐在对面的Eyster倒了一杯。
“不用了,我不喝酒。”Eyster萎婉地拒绝道。
“不喝酒是好习惯。”维把杯子调换过来,“我先喝了。”她一口气喝完,又重新添满。维不会喝酒。而且醉的人很多时候都不认为自己醉了。但是酒有一个好长,它让他们把不快的话、平时不说的话,随着一股酒嗝全吐出来。维也一样,Eyster全程只说过几句话,而剩下的,都是维的苦闷。她悲伤地讲起林承影的死,愧疚的说起一些年在琥珀的心酸,人走的走散的散,很多人都踏出了改变的一步,而只有维自己还在原地,没有人会来等她……
很晚,Eyster把她送回家。之前一直寄信的地址,今天是头一次来。这一区的安保没见过他,以至于他花了些时间证明,才到维的单元门。屋旁有一方露天的天台,远处像一个巨人伫立的建筑是总部的大楼。它永远闪烁着电火霓红,倘若有朝霞,它的反射玻璃墙就应该映着朝霞。
等到“清早”,大楼里进进出口,又像一个沉重的蜂箱。他也是蜂箱的蜜蜂,他的工作还在等他……
大概是早六点,维出门时在楼梯角的栏杆那儿拾到一封信。拆开蓝色的信封,信封里是没有信纸,然而信纸就是信封。把它完全拆开,上面写:
“就请你折返回门前,盯住信封上的文字,然后向前走五步,左转走五步,再左转走十步
向前五步…向左五步……再左转十步。
维走到天台。她挪开面前的信纸,看见围栏上挂着一个竹编的小艺术品篮子,里面簇拥起满天星。篮子绑着一根绛色的丝带,是某人留给她的礼物。丝带上用钢笔写:“我把满天星摘来送你,在黎明未到的时候,希望驱走你的悲伤,愿你拥抱快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