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维尔泽特艰难喘气,竭尽所能地喊出来:“您是格林小姐吗?”她尝试顺着青藤翻下去,叶子继续扬扬洒洒落下来。
“是的。”地上的人回答。格林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无从举措而又想要做点什么。她头次见那么小的孩子翻进墙,墙那么高,又那么危险。她高高举起手臂,做出一个仰首拥抱的姿态,“你这孩子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你快下来吧,越过半面墙就松手,我在下面接住你,真主不会让你受伤。”很快,维尔泽特跳下来,正好落在她怀里。两人齐齐跌倒,蓬大的礼裙坐到绿茵地上,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又蔫下去。
格林眼看着面前差不多十岁出头的孩子,温柔地询问:“你怎么样,伤到没有?你怎么就跑进来啦?你又来这儿做什么?”似乎因为她觉得,维尔泽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也不计较,更没有一些贵族人的指高气扬、盛气凌人,反而十分关切她了。
维尔泽特还好,除开一双磨破皮的小手,其他一切平安,她向格林浅显说明一番,也包括报酬的事,并再次询问需不需要帮助。格林不立即给出答案,又领她去一栋独立开的别墅。或许这儿有什么能让小孩子做的。格林认为维尔泽特是一片好心,总要应付想想对策。花草匠的铁钳太重,女仆的扫帚要扫过广场的鹅卵石小路和石板阶梯,总不能把家里的管事叫过来,鸡毛蒜皮的锁事数不胜数。怎么办?格林想到一位绝好的人选。
进门,原先还满面温柔的格林表情渐渐凝固起严肃。屋里漫天的文卷和车水马龙的西装革履的政客们,弄得这儿热火潮天。
一位管家一路小跑来说:“格林小姐,您下午您父亲要您去一趟蒙家,马车我为您提前预备,下午有一个会议需要您出席。”他滔滔不绝、以疾快的语速尽力在吐清每一个字的同时压缩时间,似乎他也很忙了,他额头上的汗水如雨,也顾及不上去擦干。
“劳伦斯。”格林叫住他。
“在的。”
“现在我交给你一项重要的任务。”
“好,好的,我有在听。”他快速地说。
“第一。”
“第一。”这句是这位劳伦斯迫切的低语。
“你真该抽个时间休息一下。”
“嗯,我得抽时间休息。”他只用一秒钟说过一句话,仍然是低语。
“你不能头顶大汗做事,文件是不能沾上污渍的。”
“我会的,万分感激您的教诲!”
“第二,三分钟之内我要在这里见到斯瓦杨。”
劳伦斯已经蓄势待发了。
“就这些,去完成我布置的任务,再来提下午议程。”
劳伦斯赶忙着急似的离开。
这短短的三分钟,也像劳伦斯一样繁忙。接连找格林小姐的人逐步排起队伍规模,他们无非手里拿着待审待签的文件,又或是怀里揣着自己的独到见解,这都是年轻人,都妄想自己的高谈论阔得到欣赏。不论美观层面或是作用层面。
可即便是这般繁忙无时无刻不转动的世界,却还有人闲着,并且一身轻松。
“格林小姐,听劳伦斯说您要找我。”顺着长长的队伍荡过来一个眼熟但又陌生的人——应该是斯瓦杨。他看起来一定不是遵守规矩的人,并且在人群里格外显眼,确切来讲,他有一种个人行事风格。哦,维尔泽特盯着他左看右看,有那么一瞬记起来了。红眼睛白头发的青年人,半年前在广场上碰见过。原来他叫斯瓦杨。他几乎是慢悠悠从队伍后面信步来的。
“斯瓦杨先生,来的正好。”格林手搭在维尔泽特的两肩。“你最近不是在排音乐剧嘛,我觉得你缺个帮手——喏,”格林笑看过两人,打量他们的表情,寻思这样做合不合适。“我给你找的,多可爱的孩子,很聪明,动手能力也不错,你会喜欢的。”
“格林。”斯瓦杨喊她。他的表情显然在说:“我拒绝。”
“你看我忙着呢。我也只好找你啦。快走吧。啊,希望你们相处愉快!”她借政客们为由迫切打发走斯瓦杨。她又叮嘱维尔泽特,跟紧他,他让做什么就做,不让做的就不做,最好留心他的举措,不能太惹他烦。维尔泽特被她推一段距离也走了。跟在斯瓦杨后面。
她是极不情愿的,除开过节,他待人的态度很不认真。走木台阶到二楼的一间空旷的屋子,他刚进门就顺带扭把手关门。如若不是维尔泽特机敏,凭借小小的个子溜溜钻进屋。她恐怕只有待外面的份。斯瓦杨面无表情的呆愣了会儿,无可奈何发出叹息声。但很快,他又提起维尔泽特并用脚勾来一把木椅,像拎小动物一样把她放到木椅上。他两手插在两腰侧。维尔泽特已对他产生了排斥的敌意,第一,他关门不让自己进来;第二,他再一次地这样拎自己。之后可能有第三、第四次,这是迟早的。既然格林让自己看住他,她暂时就不计较这些。于是愤怒地瞪住他。
可他熟视无睹,说:“听着,你坐在这儿,老老实实,最好哪儿都不要去。不准碰这里的东西,也不许打扰这儿的人工作。如果你不想被赶出去的话。”他撩下话就坐回他办公的皮质沙发,前面是一张精致的木深棕色柜桌,许许多多的手稿和纸团铺成了它的桌布。
屋子宽敞基至与另外相邻两间相通。左边那间时常传来一两个若隐若现的琴键,和呤游诗人的谱曲一样美妙。右边呢,与左边相反,常常传来噪音,比如重物挪动与木地板擦碰时的尖刺声。
她就这样坐着,环顾四周。椅脚高,她得跳下来才能接触地面,当她无聊时就一前一后摆动双腿,碰脚跟脚尖。斯瓦杨嫌她太吵,呵她到别处。她当然开心了。愉快地奔向其中一间屋子。是一方戏台,还在搭建,来来回回,工人搬箱子、拖绳子,或许这还不是真正的戏台。她很快去到另一间屋子。那里有钢琴,风琴,竖琴、提琴,还有一排排木质的、金属的吹管乐器。这间屋比另两间更广阔,上上下下,铺开的、坐着的、吊在顶上垂下来的清一色红绸布,成了她隐身的好去处。没人注意她,她通过狭长的缝隙观察外面,但很快,缝隙被前来的人挡住,她不得不另换地方。
在一个更小的角落,有两位演员在对演台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以及一位可爱美得像花儿的小姐。维尔泽特在他们吟诗颂歌的对白里听出了黑国王和白王后,并没有听得多懂,似乎是他们统治的国家面临灾难,民众起义反抗,国王对冷漠的王后表达倾慕的爱意,其中有一句听得分外清晰:“我被钉在十字架上,日月可鉴我对待臣民们的忠挚。”
维尔泽特疑惑了:为什么国王将死,他的人民反抗,他又对臣民忠挚,如果他对臣民忠挚,他的人民又为什么,反抗他的统治呢?维尔泽特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对白,却又戛然而止。正听到忘我时候,这一幕终了。她想听下文,又或着想了解后面发生了什么,前面是怎样一回事。于是她悄悄跑去问斯瓦杨,她踮脚才够到桌沿。
他的桌子上有了堆成山的揉烂成球团的废稿。显然是创作失败的产物。
“剧本里故事…是你写的吗?”维尔泽特趴着问,如果是,他这副心烦意乱则极可能因为没有灵感而表露。
“剧本是,故事不是。”
“国王后面怎样了,在与王后见面之后。”她没料想他会回答。但她却得到了:国王在宝座前自刎,王后打开殿门将起义军放进来。到后来,民众把国王钉在集会场的十字架上,就在高耸入云的塔城正前方。他们挑断国王的手脚筋,甘愿他在通往地狱的路途中历经千辛万苦。他们在高塔上设宴欢愉。银月夜深,王后伤心却肯原谅她的子民,她将国王解放,拖着一具白色棺木将国王带离。没有人会记得黑国王和白王后。
维尔泽特听得深默了,为这个故事而悲伤,一副不哄就要立刻哭的样子。
斯瓦杨最讨厌小孩子,比最讨厌还讨厌的就是哭啼啼的孩子。虽然默声就表明故事已结束,但他不得不胡编乱造一个可笑的自认不屑的儿童童话式结局。
“白王后他们去往盛紫藤萝的花海。她默默看守棺木,终日以面洗泪,结果一夜白头。白王后的行为让栀子花神感动,于是花神将黑国王的灵魂从地狱带回,复活了他,二人最终相依相守。”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行了,啧,给我坐回去待着!别来烦我!”
“我可以看到舞台剧吗?”她眼里有期待的光。
“是音乐剧。”
“哦,我可以看到音乐剧吗?”她又问。
“不可能,它们为贵族服务。”
“哦。”她眼里的光渐渐淡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安静不给我添麻烦,是最利于我的帮助!”
维尔泽特跳上椅子坐下。她见斯瓦杨写了又揉烂稿纸,一张接一张,看见他抓耳挠腮,极不耐烦。终于,他起身了。哗啦一声,桌上的东西被推得一干二净,统统摔到地上。她只觉得斯瓦杨可怕,艳红色的眼睛蓄满愤怒。他为什么而愤怒…不知道,只见来几个下人麻利地收拾了东西,没有一个下人有正视他的勇气。这是她看到的。
“喂!”他冲维尔泽特喊,“出去,和他们一起,不允许再进来!”他又对下人呵斥:“快滚!”没办法,她现在已经站到门外了。明明说好了要看住他,却又被他呵出来。
怪人。她想。自己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人。她离开这里的心都有了。忽然,她听见左边屋子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
另一边,斯瓦杨仍在苦恼。承办音乐剧本不是他的本意,他自然也不是这方面的能手。究其本质,他甚至不能作一个政客,就地位而言,他与格林家则是契约的主仆关系。为贵族服务,才能有一方栖身地。至于音乐剧,倒与琥珀扯上联系。正谓,剧本是斯瓦杨的,而故事,则由琥珀的一位大科员提供。这位大科员更充当起琥珀与阿伦的交流枢纽,原是阿伦籍。近日会再次拜访,便在通告信里提出操办音乐剧的事。事来来回回,竟落在斯瓦杨肩上。因为信里说:希望贵地交事宜权全给最自由的人,万分感谢!
可笑!
斯瓦杨忽然感叹,自己在格林家待多少年了。别人觉得他自由,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自由。生存固然有自由的界限,正如他曾经把自己囿于规则之中。老实说,他也记不清以前的许多事,只是偶偶重复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挥动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跟一个白色长头发的人打的有来有回,不过最后总还是那个人赢,而且是用的极卑劣的手段,他记不得了。斯瓦杨只深刻住梦里那双亮蓝色空洞且有神的眼睛,以及自己在梦里被掏心的画面。
这不是自由,他和这里所有人一样没有自由。如果音乐剧办得糟糕,自由免谈,他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也多多少少了解大科员在琥珀的等级地位。没法比的。什么样的台词和情节才足够打动人心?足以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深感痛哭流涕。
他反复斟酌,却毫无头绪。演员们已经在排练了,一唱一喝从墙侧传来。他恍然听见一个美妙的声音。像是抓住了希望的尾羽,前往一探究尽。
维尔泽特坐在一个高大的木箱上唱着像演员们念颂的对白。很多人都围着小小的她,赞赏她在这方面“无师自通”的天赋。清澈的孩子音不正是自己一直寻找的东西吗?届时再请未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就万事大吉了。
他想着,有人无意间注意到斯瓦杨,接着,大家都看见了他。他们变得小心翼翼,宛若惊弓之鸟。维尔泽特跳下来,像等待什么训话一样,她害怕斯瓦杨冲大家发火的样子。换作任何其他人,也会害怕。
“你过来。”
她不舍地看看周围人的面庞,走过去了,
“你随便唱几句,什么都行。”
维尔泽特却不敢唱了,她不自由,只好呜呜搪塞几句。唱罢,斯瓦杨还强迫她接着唱,一旁的人看不下去了,恳请他放过一个幼小的孩子。不知突然从哪儿冒过一句:“你去找多米诺呀!他会!让他来唱!”
多米诺……半年前就是多米诺替维尔泽特求情,他让她登上马车并送走了她,斯瓦杨转身去找人了。维尔泽特又跟上去。
下楼梯跟着他,出门也跟后面,怎么甩也甩不掉。甚至叫来马车,她就大大方方跑到横木旁坐下了。
“你又不唱歌,跟着我做什么!”
“格林要我跟着你……你要去找多米诺,我也去,我和他是朋友。”她说完,马车的轮子已经行在大路上了。斯瓦杨缄默,闭眼睛养精蓄锐。他应该不至于睡觉。维尔泽特看看他,又看看马跑两边逆行的建筑和水泥装饰。问:“影子是什么颜色?”
“彩色。”她自问自答。
“多米诺告诉我影子是彩色。他很善良。”维尔泽特哏住话,好一会儿,她终于说出来:“你不要为难他好吗?如果他不想唱,就请不要逼迫他像东方的夜莺一样,一遍又一遍鸣唱。”
“诗是唱给自己的。”——这也是多米诺常叮嘱她:为自己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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