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找到多米诺。黄昏老人身下站着个枯瘦的男人。他的领子规规矩矩,扣好了每一颗扣子,衣服没有一条胡乱多余的褶子。他面带笑容,微微躬身示以尊敬,而后说:“斯瓦杨·布纳大人,您特意来找我,喜出望外。”他眨巴眨巴眼睛,半蹲下身要维尔泽特过来。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只漂亮的白色羽毛,戴到她的耳边。
“好看极了,多可爱啊!”多米诺感叹。维尔泽特问他从哪儿来的。他说:“鸽子身上掉的。”
“广场上只有灰色的鸽子。”
多米诺风趣地说:“现在不就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呢?既然广场上只有灰鸽,维尔泽特,就去当第一只美丽的白鸽吧!”他从布袋里拿出一袋饼干,鼓励她与鸽子们互动——其实就是喂鸽子啦。
他打发走维尔泽特,接着跟斯瓦杨谈正经事,他乐意替后者操办音乐剧。他自小就有一个向往艺术的美梦。可他看不上科员给的故事。在这个迂腐悲哀的国家,更应播撒希望的种子。他还指出,就黑国王与白王后这个题材,牵涉王室贵族不说,讲的还是民众起义、国家崩坏,免不了被小人指告。到时候,格林家那些人怎么想,王室的那些人如何揣测,风雨无常。于是乎,多米诺提出要在人物身份上“大刀阔斧”改正,要换掉国王和王后,还要赋予反抗者一个神圣的使命,让一切在情理之中。
多米诺讲到口干舌燥,掏出一个酒壶闷两口继续说。循序渐近,一点点导出自己的观点,终于,在据理力争和妥协退让中达成一致。本该告别,多米诺忽然要求:“我们应该署上一份契约,以便我践行我的义务,您承担您的责任。”他们立好文件,才终于散去。多米诺到广场上找维尔泽特。按理,这时候鸽子也归巢了。他瞧见喷泉旁边,维尔泽特在学唱诗。是自己平时最爱唱的几句:“诗人,琼浆是你解渴的佳酿,故事是你乐享的食粮。”
“你赞美星星,太阳还有月亮,让天空的笑脸一片晴朗。”他边唱边走来,微醺的脸蛋挂一抹笑意。他很开心自己的诗歌被人欣赏。当维尔泽特问起事情谈的怎么样,他说很顺利,只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当自己的吟游诗人了。这段时间,也很难见到她了。或许事情办完,他们才能像今天在这儿聊聊闲话。天很晚了。月儿藏在厚阴阴的云被里,透不下一点光。一过好几天都是这样。
她的确没有再看见多米诺了,在桥墩、街角,似乎丧失了生命而变得凄冷。格林的委托还没有结束,因为她梦不到任何东西。斯瓦杨也找不到,她更不想爬第二次高墙。如此,她只得闲逛在城里。又过段时间,她在广场上看见首演音乐剧的公告。斯瓦杨说对了,她看不到音乐剧。维尔泽特当然伤心,可她没有办法,就这样,总不能当成一种执念。就像她曾见过贫穷家庭的孩子,从不会因为在商店外玻璃橱窗钟意一件玩意儿来伸手朝家长要钱。她自然打
消念头,表现出与以往一样。
某一次,她正在路上散步。突然从巷子里跳出一个人,激动地说:“嘿,小姑娘,你信奉薇薇安还是米特拉?”
他这不明所以的发问着实让自己摸不着头脑。于是乎,她只得满脸疑惑地看着他。那个人看似特别自信,对于这种情况清楚万分。专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说:“阿伦的每一个人都有信仰,神祇带给我们希望。你知道吗,原先阿伦的主仰神是薇薇安,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追随契约神米特拉的信徒会推翻并在教堂重立神像。真好,既然你还没有信仰,不如就同我们一起追随米特拉吧!”
“我考虑考虑。”
“这用得着考虑?你应该欣然接受。”
“真抱歉,我向来做不到欣然接受。”
他又懂了,笑容更加灿烂:“是的,我应该先向你传播米特拉神明的伟大事迹。”他做出祈祷,“这样你才能欣然接受。大部分人不会钟意唐突而来的陌生事物,我为此表示歉意!”于是,他讲起米特拉的契约书:任何有自愿倾向成立的契约都应该被遵守,违反的人都应该接受惩罚。他讲米特拉如何引导一个充满欺骗的国家的人们向善,并拯救这个国家于危难之中。他还讲了类似好几个例子,简直连情节都一模一样,无非是米特拉播洒契约,引导人们遵循,借此诫律人的言行举止。维尔泽特都快能复述内容了。加上这个人并不怎么会绘声绘色讲故事。所有东西听起来千篇一律,她十分迫切地想要离开。
忽地,他说:“只是太可惜了!”
嗯?
“我们的神明过分纠正子民的过错。冷血的裁决神欲图审判米特拉!裁决神拥有审判万物的权力,包括神明。他栖居幽森森的深渊,身伴雷霆,手握一把巨大的镰刀。他毫不留情地砍下我们神明的头颅!”
就是说……米特拉已经死了?
“但神身死而神魂不灭!”
“加入我们,为米特拉祈祷,米特拉就会早日回归!”他已经自我感动了。不停呼唤着米特拉的名字,并一遍又一遍称呼祂为真主。
“抱歉,”维尔泽特短叹,“尽管你有善意,但我不得不坦明,我不会信仰任何一位神明,他们既没有给予我什么,也没有改变我的认知一丝一毫。另外,按你所说,米特拉被那个什么裁决神审判,既然如此,米特拉也不会是什么好神。契约有好也有坏,有自愿也有强制,有责任也有义务。如果所有契约必须得到遵从,我想,米特拉一定是不分清红皂白、不通情达理的神了。”
“不可能!”
“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很多事都有可能。”
“你在摧毁我们的信仰!你这个罪人!你只是个空口无凭、童言无忌的孩子!嘿嘿,我没必要跟一个孩子较量这些……!”维尔泽特瞧他胡言乱语,更加赌定宗教是歪曲人心的毒药,她更加讨厌那些与她毫不相干的神明了。
她跑了,那个人没有再追上来。仔细想想,油然而生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她出城到林子边的小木屋。多少树木被连根拔起或被拦腰折断。绿茵千穿百孔。落辉满地,只有斜躺着影子的残垣断壁和崩塌的废墟。
猫呢?
她并未想房子怎么倒塌。房子倒了可以再找、再建,总还有能栖身的地方。猫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生命更加可贵美好。她蹲在废墟旁,拼命地挪开堆叠的断木板,还要留心木板上有没有锈斑的铁钉。她翻到好多之前帮别人时别人给的东西:手帕、娃娃、硬币、洋桔梗花束、玻璃球…她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在一边。她做最坏的打算:猫睡在废墟下。太阳垂老的身躯躬到山头。喵喵喵一声冲她叫过来。黑猫跳小步子窜到她身边蹭背,再打上一个慵懒的哈欠。
维尔泽特把它抱到怀里,很长时间她都是跪着的,腿脚麻木。黄昏里的,她腾出一只手一股脑把那些东西推进废墟,又对黑猫说:
“你走吧,我没家了。”
她难过地看着黑猫自觉跳出怀里,又毫不留情地离开这儿,到城里的方向去了。她顾不了手上的尘土擦去模糊的眼泪,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一脸灰。之后,她听见人的声音,于是探出头。
那些人有枪,有剑。那些刀枪是她第一次见,那些人也是。他们穿着黑制服和长筒靴,不像阿伦的贵族。这时,维尔泽特还没有见识过,甚至不了解——“高级文明”,地下的先进文明,琥珀,足以侵略地上任何国家的存在。
“第十小队发现蚀灾源地,歼灭指令执行完成。”她瞄见其中一人手放在耳侧说话。她还不知道那种别在耳廓轻巧的耳饰一样的小玩意可以进行“临时通讯”。
“以防万一,对周围加强巡视监察,灭绝任何可疑且活动能力强的生命体……”
维尔泽特吓得缩成一团,倚住木板躲起来。又能怎么躲呢,那些人只要走过来就能发现她,她站起身就能被他们看到。这不就是天罗地网,根本逃不了的!她听见行来的脚步声,她的心跳可比脚步声频繁得多,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那个人终于要走过来。一个白头发带遮眼睛的面具的人,和他们一样穿着精心裁的黑色制服。他的头发快长到脚跟,差一点贴在地面。
他看到维尔泽特早早递来一支桔梗花——其实是她胡乱揪的。她尽可能鼓足勇气,眼神不那么坚定地望过去,希望他不告知自己的同伴——这里有一个无辜的但又不想被发现的生命体。她的手伸半空,连花丫都在发抖。终于,那个人接过一支沾满尘土的花,露出短暂宽容的笑。他背过手转身回走并对另外那些人指示道:“去东林巡察,这里发现侵染生命体的可能性不大。”
一行人有序撤离,带着他们的枪,带上他们银光锃亮的刀刃。
又是一个夕阳,一个黄昏。除了一方疮痍的平地,只剩下一堆废墟,以及一个难过的孩子。
再过两天,就是首演音乐剧的时候了。斯瓦杨这边仍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教堂请来的唱诗班没有预想中的效果,唱得好是好,没有悲伤罢了。也对,小孩子无忧无虑,哪唱得出悲伤之感呢?天方夜潭。就连多米诺都劝他放弃这一做法。他总想坚持,总觉得应该要这样做,或许是面子上过不去,派人去找维尔泽特,她唱的好。那些人每天在偌大的城市里左寻右找,偏偏每次回来却带不来一点消息。
记得有一个管事,在外面贴一张寻人启示,写:“重金找一个叫维尔泽特的十来岁样的孩子。”称得上言简意赅,没有画像,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于是,接连几天时间,许多自称维尔泽特的人登门格林。有女孩也有男孩,有自己来的也有家长领过来的。这种天大的笑话,让这个管事受到责罚。而后,让他铭记阿伦只有一个维尔泽特,不曾出现在管理人口的户籍之上。
“好了孩子们,先坐下休息吧,哈琳妈妈给你们带了点心吃。”唱诗班是哈琳受邀带来的,哈琳既是一位修女,也兼职管理福利院。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丈夫被征兵,到现在无儿无女。她便把所有心思放到孩子们身上。
正休息,一个下仆过来说,又来了一个自称维尔泽特的孩子。斯瓦杨不接见,于是哈琳让人带她去看看。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哈琳哭哭啼啼把孩子领回来,把她揽在怀里,不嫌弃她脏乱乱的衣服。
“这里没人许她进来的,她在外面不知道等多久。”
“您就骂我把孩子带到这里的过失吧!她太惹人可怜了,我不管她是不是维尔泽特,我要管她!给她换一身干净衣服,洗澡,把她收到福利院!”
斯瓦杨本就心情差,却那么看过去,他头顶的阴云都散了,甚至看见太阳。这个脏兮兮的小家伙是他认识的维尔泽特。他走过去,对一旁的下仆发令,“带她下去,换身干净衣服。”
维尔泽特被人带走。
“我来带孩子!”哈琳也跟去了。
多米诺掀开红幕一角,他左手里拿着一塌又厚又皱的手稿,用中指勾住一支笔放在手稿背面。“斯瓦杨·布纳大人,您还是改掉唱诗班的合声吧。换成乐队的管弦乐奏乐也行。”
“我不换。”多半诺隐内察觉有发生什么事。“维尔泽特回来了!”斯瓦杨高兴地继续道。
多米诺平淡说:“那还真是好事一桩。”
“她可以和其他孩子一起唱!”
“嗯,随您的想法。”
“也可以单独唱两句。”
多米诺单单回答一声“嗯”。
“多米诺,你是会教诗歌的。”
“不敢担。”
“怎么这会呢?维尔泽特唱得那样好,可不就是你教的。瞧,唱诗班的孩子们也会唱,都有一个老师的功劳。虽然不可否认,天赋于一个人来说同样重要,但如果没有你,也很难发现这极好的苗子了。”
等过近半小时,哈琳也换了身礼服带维尔泽特上来。
“她真听话,也很漂亮,像洋娃娃似的。换上唱诗班的围衣裙,多好看!”哈琳当看他们赞美,脸上的哭泣早是笑颜模样。她在胸前画十字并向她的真主薇薇安祈祷。
维尔泽特一时一阵看向多米诺,她嘴里是苦的,好久没有开口,有像铜绣一样的味道;她的心里更是苦的,一大堆烦心事装在那个窄小的地方,是该倒出来,不然不好受。她欲言又止,又不情愿自己说着说着怕容易哭出来,她爱自尊,这点毋庸置疑,便把话咽回去。
多米诺教她对照词本唱两句。她唱了。众人都夸说妙极了!其中一个演员说,竟比上次听到的还要令人泪流。是坠进人间的天使才颂得来的天籁之音。于是当机立断,干脆给她安排几句独唱,是清唱的,没有伴奏。因为时间紧,维尔泽特不歇息地连唱了十几遍。直到唱诗班的孩子们都说累了,她才一同休息下来。
哈琳开开心心对斯瓦杨提建议,让维尔泽特跟孩子们一起过夜……练习持续到第二天,场外和戏台搭在格林家大门里正面的空旷场地上。他们计划排练一天。而明天就到正式表演的时候了,要问这出剧从哪时开始预备,少说也有一年。演员们整整期待了一年。他们终于能登上大舞台,没人会不高兴的。于是,他们都表现出最佳状态,尽心尽力地表演好每一个人物。
维尔泽特算提前一饱眼福。从开场到中场,中场之后她就要上台。她明显感觉到内容变了:故事的主角从国王、王后变成了宫司和神官,原先黑国王穿的黑衣服,由一位男戏角扮,白王后是穿白服的大姐姐;而今宫司穿黑袭,是之前演白王后的人,神官一身白,是前时演黑国王的。国王、王后其实都保留了,他们成了宫司的侍者。换了另外的人,维尔泽特问过后才知,为了尽可能融入神明元素,扮演侍者也是在扮演镰使,镰使是审判的象征,代表公义和告诫。所以那两个人拿着细长的镰刀。镰刀非常锋利,但据人说只是道具而已,没什么实质性危害。大可试想,一把如此大的镰刀抡起来会有多费力,这对表演百害无利。
故事情节大抵相似,仿佛除开人物,一切也没变。很快轮到她上场。她领在最前面,轮到她开口的时候,她越发预感不对劲,直到中途什么也没发生。她才放下心来。不过事后,她很快被提醒到了。
因为梦里的人提醒她:“如若歌唱引来不幸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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