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直勾勾地望着那“死而复生”之人,刚一站起,还未说些什么,就被人连忙叫住。
“仙师且慢!”
去而复返的余二公子快步走了回来,擦了擦额前汗,有些尴尬地小声道:“仙师切莫动手,这并非起尸,更不是什么邪祟作怪。”
卫绮怀倒是看出来这一点了,毕竟这人身上并无尸气。
“那他又为何打扮得与逝去的令尊一模一样?还坐在这主位之上?”
“仙师有所不知,这亦是本地风俗……”
在他断断续续的解释中,卫绮怀终于明白了原委。
原来,这是一种上古流传下来的、名为“尸”的工作,其工作内容便是在葬礼上扮演死者接受生人的祭拜。
侍生如侍死,侍死如侍生,现在看来,这话其实说得还不准确——应该是侍人如侍鬼,侍鬼如侍人才对。
这未免也太骇人了!
闹了这么一通,卫绮怀再没了吃席的心思,只想着早点儿问清这里有无未解的命案或是失踪人口。
她以为余二公子会对此有所了解,谁想对方却含糊道:
“这个嘛,小人也不清楚……生死本就了无界限,您说,纠结这个又有何意义呢。”
卫绮怀:“?”
嚯,本地风俗,不忌讳生死,原来是这么个不忌讳啊?
更骇人了好不好!
“不过,仙师若是真要问,可以去那羊头峰上找一座青羊庙,那位庙祝大人说不定会为您解答一二。”
“青羊庙?莫非这名字与青羊宫一样,都源于‘青羊显圣’这个传说?”
她不过随口一问,却见对方摇了摇头:“非也,那座庙是先人为了七十年前在洪水中搭救他们的羊首神而立,之所以叫青羊,也不过是因为那位神羊通体青白而已。”
羊首神?
卫绮怀没想到又能听见这个名号。
“仙师若是打定主意要上山的话,还是明日再去罢。”余二公子劝道,“夜深山路难行,偶有狼精野怪出没,况且,夜里这庙也是要闭门的。”
谢过他,卫绮怀告辞了。
她找了家客栈小憩片刻,再醒来时屋外已经入了夜。
她知道夜里那庙闭门谢客,所以不打算这就登门拜访,可是,一句“狼精野怪”难免让她提起了想要追究的心思。
按理说,此地也信奉羊首神,又为狼患所扰,应该与贤霖城离得不远才是。可为何她想要与同伴们传讯,却迟迟联络不上?莫非是因为那秘境周遭存在天然的禁制?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生出了登临羊头峰,一览众山小的念头。
到高处看看,总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吧。
话说回来,自从来到这镇子,系统便异常活跃,这是神识之间的感应,即便它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在她识海中却仿佛一个会呼吸的活物,时时刻刻都能让她意识到它的存在。
思及至此,卫绮怀不再犹豫,翻窗离了客栈。
街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两排纸皮灯笼在檐下随风摇摆,晕开一团团昏黄油光,这光将攒动的人头、晃动的衣袂扭曲拉长,远远望去上,如同皮影戏里纸人的群舞。
奇了,这地方白天有这么热闹吗?怎么都一股脑儿地赶着晚上出来了。
叫卖声和谈笑声涌进卫绮怀耳中:
“新蒸的桂花糕!”
“上好的料子,公子扯一尺做衣裳吧?”
“烧刀子!五文钱一壶!”
酒香米香混作一团,其中还夹杂了几分呛人的烟气,卫绮怀下意识顺着人潮前行几步,靴尖却踢到什么硬物。
低头一看,是半块残旧的石碑。
碑面斑驳,其上刻字已然看不清晰了,她却觉得这笔迹走向很有几分眼熟。
她俯身欲拾,却在指尖拂过冰冷碑面的刹那,脊背陡然发凉。
一阵阴风卷着纸钱灰烬扫过她脚边。
借着这残碑的反光,她看清了。
——那些人,没有影子。
卫绮怀倒退半步,脊背撞上身后行人。
那人慢吞吞回首。
一张被水泡胀的惨白脸皮,眼珠如死鱼般鼓凸,嘴角却咧到耳根,俨然一个微笑:
“来一盏河灯吧……黄泉路难行,也好照个亮。”
“卫姑娘。”
*
江河边多伥鬼,往往呼人姓名,应之者必溺,以此诱之代死也。
相传,溺死于河中者,偶尔会变成伥鬼。
伥鬼呼人姓名,拖人下水,使其替自己永溺水中,千世万世不得解脱。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姓,但是卫绮怀没有应答,只是一剑削掉了他的脑袋。
在动手之时,她确实也疑心过他是不是死于那河沟中的受害者。
但是,已成邪祟,还是斩了为好。
手起剑落,她收起残碑,回身望向大街。
阴魂招摇过市,真是奇景。
更奇异的是,这么个小地方,竟然有如此数目的阴魂。
说一句鬼比人多都不为过了。
卫绮怀不认为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此地敬鬼的传统,她更倾向于,这是人为。
鬼魂徘徊于此,说明此地怨气长久不散。
会和白日里她捡到的那些尸骨有关吗?
卫绮怀将安魂符托在掌心,举步走向他们。
所有晃动的影子齐齐顿在原地,那些模糊的面孔像是乍然被抹去了五官,只剩下灰蒙蒙的轮廓。
方才还喧闹的人声骤然掐断,只剩下檐角铜铃在死寂中无风自动,响个不停。
卫绮怀念出一段更为温和的清息咒,前进一步:
“尔等何人?可有冤屈未解?”
可这些鬼影并未应答,只是聚在一团,倏地散了。
街道骤然暗了下来,阴惨惨的月光落了下来,依稀照见不远处的山路。
逃了?
卫绮怀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鬼魂似乎有神智,似乎又没有。
能还原生前的景象,能自如地谈笑,他们不至于连应答能力都没有。
还有那个已成凶煞的伥鬼……
况且,他们行动如此整齐,也不合常理。
莫非是受到控制?
他们是因怨气聚集在此的厉鬼,还是人为炼制的邪祟?
他们是妖异屠杀之后自然聚集在此的厉鬼,还是有什么邪修故意放妖异食人,只为收集这些魂魄,精心炼为邪祟?
……对了,这残碑。
卫绮怀摩挲了袖中冰凉的东西,疑心是它帮了自己一把,可是若说这东西是什么仙器法宝,她又半点儿也看不见上面的灵气。
算了,事已至此,先上山瞧瞧吧。
成群的妖异,应该就活跃在这山里。
说不定,还是那狼妖呢。
*
夜雾如瘴,山林幽邃。
说什么来什么,卫绮怀刚走到山脚,还奇怪着周遭怎么没了鸟鸣,就见四周树影一动,暗处亮起数十点幽绿。
它们獠牙森白,爪锋如钩,吼声嘶哑,皮毛间丝丝黑气缭绕,一看便不是寻常野兽。
找的就是你们。
卫绮怀一拍腰间长剑,非昨出鞘,寒光如雪。
狼群扑来,非昨剑横掠而出,当先三头狼妖尚未近身,便被拦腰斩断。
余下狼妖嘶嚎着合围,她旋身一斩,剑随身走,顷刻间便扫荡八方,狼影刚一围聚,便被剑气绞碎。
比她想象得轻松。
但是,没有妖气,也……没有尸体。
是障眼法?
卫绮怀蹙眉,盯紧了最后一只狼。
它体型很大,是头狼吗?还是本体?
这条狼站得很远,卫绮怀严阵以待,却未料它静观片刻,转身即逃。
卫绮怀拔腿就追。
然而,这山毕竟是它的地盘,她追了几下,就没再听见它的声音。
山林骤静,卫绮怀收剑入鞘。
她抬头。
头顶叶影错落。
“嗷——”的一声,最后一头狼不知从何处现身,利爪撕风,猛地扑向她的咽喉。
卫绮怀闪身躲过。
未能得手,它却再不收敛,狂性大发,周身黑气暴涨,体型也跟着骤然膨胀。
现形了?
卫绮怀不退反进,化拳为掌,近身一记直劈。
受此重击,整头巨狼轰然炸裂,然而它瘪下来的身体却软塌塌倒下,毫无妖气,只虚虚飘散出一缕黑烟。
魔气?
不是真妖,只是魔气化形……是有魔族在操控它?
她朝着魔气飘落的方向追去,又陆陆续续撞上了同样的魔狼,轻松解决了它们之后,她却发现,它们被击散后化作的魔气比先前的巨狼要少的多,简直可以称得上微乎其微了。
这样的魔气很快就逸散到空中,再难寻觅。
卫绮怀追了一柱香的功夫,却一无所获,不免生出了几许恼怒。
她不愿就这么打道回府,索性继续往上走,看看这山上还有多少这样的魔狼。
然而,再往上走,上山的路却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飞禽走兽悉窣作响,林间草木欣欣向荣,那魔狼的气息也消失殆尽了。
不,与其说是消失,更像是……
压制?
卫绮怀举目。
被月光洗得发白的石阶尽头,山腰的那座建筑轮廓异常清晰,灵光笼罩四野,空中隐隐闪烁着异色符文。
这符文精妙,不似杀阵,带着正统道门中正平和的气息,与山下肆虐的魔气鬼影格格不入,显然是哪位宗师精心布下的禁制。
她伸手试探片刻,觉察出这禁制虽然古旧,却还余下些许威力。
这就是那些魔狼退散的原因吧。
卫绮怀稍稍放下了心,举步迈进禁制之中。
这座建筑造型奇特,一颗黄铜浇筑而成的硕大羊首高悬于庙门之上,那双横瞳嵌在鼓凸的眼眶里,莫名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仿佛永远都在冷冷逼视着来人。
庙门虚掩,她一眼就望见了里面灯火辉煌的大殿。
亮着灯?正好。
卫绮怀敲了敲门,果然听见一声“请进”。
她推门而入,发现殿内只燃着几盏长明灯,之所以在外面看上去灯火辉煌,是因为殿内也挂了几尊羊首神像,黄铜如镜,将大殿折射得格外亮堂。
光影摇曳,大殿正中的那尊羊首下,一个身形佝偻、衣裳浆洗得早已发白的老庙祝正慢悠悠地擦拭着供桌。
“老人家,深夜来访,实在对不住,只是人命关天,晚辈只好向您请教一二。”
她拱手,道明来意。
那老庙祝回过头,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一语不发,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卫绮怀继续道:“老人家,请问这附近有无失踪人口?可有登记造册?”
“出去的,或是上山自请供奉羊神大人的。”老庙祝开口,语调干涩,声音嘶哑得像是两片枯叶在徒劳地摩擦,“这样的人,历来很多。”
答非所问。
卫绮怀索性开门见山,说明事态轻重:“山下小镇沟间白骨累累,鬼影夜行,怨气冲天。不知您在此清修,可曾察觉过异样?”
老庙祝回身,继续他机械性地擦拭供桌的工作,就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异样?山高林密,精怪滋生,自古皆然。老朽守这荒庙,只管晨钟暮鼓,供奉羊神,至于山下生死纷扰,那又与我何干?姑娘既是修士,当知因果循环自有天定,不必强求。”
虽然这次他说出口的语句流利了很多,但字字空洞,避重就轻。
卫绮怀皱了皱眉,将问题说得更清楚了些:“鬼祟徘徊于世,是有冤屈未了,您可知道此地是否发生过战乱、屠杀、或者妖异食人之事?”
“妖异食人之事?有的。”
老庙祝忽而点了点头,像是来了兴致:“六百年前,便是那神羊于妖异分食先民之时霍然光降,挺身而出,救先人于水火之中……”
他眯着眼睛,沉迷在神明光辉投下的虚影中。
——一派废话。
要是六百年的鬼真有本事游荡到现在,那就不会只盘踞在这么一座小镇上了!
卫绮怀算是看明白了。
显然,他并不为山下的惨状而惊讶,更没有追究之意。
如此漠然置之、甚至暗含推脱的态度,让她所有的腹稿悉数卡在喉咙里,即便问出来也得不到答案了。
“……”
卫绮怀睨着他,瞥了一眼庙外夜色,说了个题外话:“老人家可知道这庙外禁制,是何人所为吗?”
“自是先人所留,庇护一方清净。”
是吗?我看您也清净不到哪里去。
“在下多有打扰。告辞。”
她不再多问,正要离开,却听那庙祝出声道:“夜深山路难行,姑娘不若在小庙歇上一晚,明日再赶路。”
他对山下镇民的生死尚且冷眼旁观,怎么还会担忧她的安危,还好心留宿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也真是巧了,她要的不就是这个妖吗。
卫绮怀回身,微笑道:“好啊。”
“随我来罢。”
香客留宿之地在庙后的厢房,两人出了庙门,绕至神庙侧翼,穿过一小片竹林,到了后院的门前。
后院比前殿更为破败荒凉,杂草丛生,一口古井孤零零地矗立在角落,井口石沿青苔遍布,散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可是就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此刻正格格不入地摆着几口硕大而崭新的红木箱子,还贴着鲜红刺目的喜字。
卫绮怀:“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老庙祝目不斜视,却知道她在问什么:“今夜子时一过,便是一月一度的‘闹喜日’。这是羊神大人对他们的赐福。”
羊神的赐福?
竟然还是有实物的?
卫绮怀按下这个不提,只问:“闹喜日是什么?”
“新婚夫妻来庙前求羊神赐福,求康健,求子嗣,求生死不渝,白首不离。”
又是这么含糊其辞的回答。
“既叫闹喜,这求神赐福又和‘闹’字有什么干系——”
老庙祝“砰”地一声打开了厢房的门,也打断了她的追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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