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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秘境(四)

卫绮怀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在这里留宿。

几乎在确认了老庙祝气息走出后院的同时,她就离开了厢房。

虽然厢房内的陈设没有玄机,格局也并无古怪,就好像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完全出自善意的留宿,但她实在放不下院里那几口红木箱子。

它们来历蹊跷、那老庙祝语焉不详还是另说,重要的是,她敢确定,在路过它们的那一瞬间,她看见箱门颤动的残影。

是的,它在颤动。

那里面怕是有个活物。也许每个箱子里都有。

她轻着步子走过去,那箱子挂了一把铜锁,现在风平浪静。

动用灵力检查,发现这红木箱子、还有这锁,都毫无妖气或魔息,周遭也并无异样。

里面的东西是动物……还是人?

她怎么会认为是人?这里能躺下一个成年人吗?

这个念头在卫绮怀脑中响起的一瞬间,就把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她的潜意识已经认定这地方有问题了,尽管她还没有找到证据。

……说不定现下这个就是证据呢。

一道银光闪过,面对削铁如泥的灵剑,那把凡锁自然不是对手。

“咔哒”一声,铜锁掉落在地,木箱自动打开了。

黑漆漆的木箱深得吓人。

卫绮怀想要将箱门开得再大一些,抬它时却忽地意识到这箱门重量非比寻常,而这个木箱的构造也不像是能自动打开的——

一只从阴影深处探出的、和它一样黑漆漆的手、或者是指爪,此刻就在她的目光下,张开五指,再次推了推那门。

目力绝佳的修士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那不是人,也不似寻常动物,但卫绮怀对它并不陌生,甚至打过许多次照面。

它皮肤青白,虽然身形矮小,但与人相貌无异,动作灵活,爆发力异于常人——

那些侏儒!

上次见是在六百年前,它们发起了凤凰台上的偷袭,上上次见是在蔚海城,它们被贺群支使着围攻霍离忧。

每一次,卫绮怀都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它们是魔族派来的敢死队,就像蝗虫,虽然个体不难对付,但群体相当难缠,而且数量不可小觑。

正如现在,她打开了这个箱子,而就在一瞬间的工夫,里面就窜出了六只侏儒。

也许是叠在箱子里久久未能活动的原因,它们并没有卫绮怀先前接触的那些侏儒灵活且凶猛。

也许是卫绮怀出剑太快的原因,它们刚一跃出,除了前两个好死不死地奔向她之外,其余都四散而逃,毫无战意,像是并未统一军纪的愣头青。

她怎么会放它们走?

一剑撷下五个人头,她召回非昨,草草收下,却不愿仔细看它们尚未瞑目的眼睛。

有时候猎物太像同类了也不好。

这话说到底还是假慈悲,她仿佛能听见心魔的嘲笑:“同类又如何?以往的那些同类,你不也冠以有罪之名,照杀不误。”

但不管怎么说,十方大阵终归是历练了她,收拾这帮小东西,她越发得心应手了。

心魔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你有闲情逸致感叹这些废话,不若赶紧去解决那个。”

“哪个?这个漏网之鱼吗。”

卫绮怀跃上院墙,轻而易举地追上第六个逃逸的侏儒,一剑穿心。

心魔却平静回答道:

“不,是你身后这个。”

卫绮怀猛然回头。

那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立在神庙飞翘的檐角之上,浆洗得发白的旧袍子空荡荡地垂着,袖管里灌满夜风。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脚步,没有迫近的气息,甚至没有衣料摩擦声。

他是什么时候绕到她身后的?她明明确定他已经出去了才是。

……不过,既然送上门,也免去她再找他的工夫了。

“您来的正好,”卫绮怀一面缓缓抽出剑,一面道,“我还想请教一下,这些怪物是什么——”

他的面孔隐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露出一个木然而僵硬的轮廓,仿佛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抚平的黄纸,只剩那张干瘪的嘴在一张一合:

“你这么想知道,何不下去,亲口问一问它们?”

说着,他急冲直下,枯瘦的手从袖中探出,指甲暴长三寸,黑气萦绕,全力扑来。

啪嗒。

卫绮怀一跃而起,而她原来脚下站着的某块墙头砖石被那老庙祝一脚踩落,坠入墙下井中,好久才传来一声闷响。

这速度绝非常人,若不是她闪躲够快,就要被他推进底下那座井里了。

庙祝来势汹汹,回身一转,再次伸出五指,向她袭来。

卫绮怀后仰避让的刹那,拍剑出鞘。

剑锋自下向上斜撩而去,寒光闪烁似银龙跃渊,精准斩向对方腕脉。

老庙祝缩手快如毒蛇回洞,却仍不敌她剑快,顷刻便被削去三根手指,溅出一蓬乌黑血雾,魔气飘散。

黑血落入泥中,竟嗤嗤作响。

这人血里□□?还是魔族的毒?

可这人分明没有魔气,况且,就这身手,也不似那等能在她面前隐蔽魔气的魔族。为何偏偏血里藏了魔毒?

莫非是主动与魔族勾结?

卫绮怀略一思索,觉得这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线索,便旋身欺近,未待对方变招,剑芒直刺他手腕脚踝,将他钉在墙上,控制了他的行动。

老庙祝面色惨白,终于露出非人的狰狞,袍袖狂舞间魔气翻涌,只听“嗤啦”一声——旧袍被绞得粉碎,露出内里干瘪苍老、几乎只剩一副骨架的躯体。

他胸口处贴着一道陈年符咒,符咒之下正汩汩渗出脓血,将符纸洇湿。

那符咒上的符文很是陌生,不似寻常正统笔法,却又不属于魔修,此外还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熟悉,卫绮怀仔细一看,似乎与那块她捡到的残碑上的笔画走向有些相似。

不,不止这个相似。

这鬼画符一般的东西,她绝不只是今日才见过——

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些画面,卫绮怀还未来得及捕捉它,就见眼前面露狰狞的老者胸前血流如注,涌出的魔气也随着血流而越发膨胀起来。

就好像……魔气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卫绮怀一时不知是该为他止血,还是该处理这不成型的魔气。

不过这犹豫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她刚收纳了些许魔气,正要为他止血,就见受缚者眼中精光一闪,青筋暴起,扬手运功,嵌入他经脉中的剑芒竟被他一一甩出,原数奉还。

卫绮怀挥袖挡却,却见他非但不跑,反而聚指成爪,以黑虎掏心之势,再度攻来。

可惜,掏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心。

魔气轰然在卫绮怀耳畔炸响的同时,她的剑风穿过他的胸膛。

顾忌着要留活口,她放轻了攻势,可是那人的胸膛就像纸一样薄,轻易便被削成两截。

那张符咒轻轻飘下,他的胸口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魔气奔涌而出,碎骨血肉滚地。

卫绮怀愣了一愣,怎么也不明白,这人为何会选择自爆。

这线索是断了。

但这庙里确实蹊跷,跑得了和尚又跑不了庙,她也不急,把老庙祝的尸体收了起来,又检查了其余几个箱子。

果不其然,也是侏儒。

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它们,卫绮怀还打算去别处查看一番,忽然听见山下遥遥传来钟响。

那钟声飘渺,依稀是在昭示子时的到来。

她随意投去一瞥,却见镇上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镇民们举着灯,汇聚在一起。

卫绮怀这才恍然想起,那老庙祝先前还提过一句:“今夜子时一过,便是一月一度的‘闹喜日’。”

闹喜日到了,所以现在这是在庆祝?

慢着,好像还不仅仅是庆祝。

众人灯火簇拥着,她白日才见过的那顶喜轿正摇摇晃晃地从哪家的宅子里抬了出来,俨然是要来求神赐福。

不是吧,这都起得来?真就大半夜来拜神?

……邪教吧。

卫绮怀算是确定了,这镇子上的人,不光风俗有点问题,精神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这又给了她一个新的调查方向——这些镇民,若是经常来此,兴许会知道这些‘赐福’的来源。

略一踌躇,她下了山。

镇前聚集了大片大片的人,似乎整座镇子都倾巢而出了。

两座喜轿一前一后,一部分镇民跟在其后,一部分镇民们远远送行,卫绮怀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之中,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随手拉了个人问道:“这位乡亲,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大晚上的办喜事?”

被她拉住的那个人没来得及回话,倒是另一个人又惊又喜地扭过头来:“仙师!您也来了?”

卫绮怀笑了:“余二公子,巧了。”

“哎呀,这可不是巧,是羊神赐福。”他虔诚地念叨着,挤到卫绮怀身边,“仙师有所不知,这是我们镇上一月一度的闹喜日。新婚夫妇成亲当日,是要来青羊庙里求神赐福的。”

“一月一度?”卫绮怀道,“这日子是确定的吗?所有新婚夫妇都要在这一日成亲吗?”

“那倒不是,成亲嘛,何时成亲都是成亲。”他笑道,“虽然也算好了吉日,但这日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所以只是普通的成亲?

卫绮怀追问道:“那这个月若是没人成亲呢?就没有闹喜日了么?”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这镇子并不大,适龄青年也就那些。

“怎么会没有闹喜日?”余二公子神色自然地反问道,“镇子外也还是会有人来的。”

镇子外的人会来你们这儿成婚?

“镇子外的人?”

“是啊,譬如今日这位新娘子,她就是镇外来的。”他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听闻镇外来的人,会更受羊神青睐,不知这次她会受到多少赐福。”

“说到赐福,”卫绮怀按下心中疑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这赐福又是什么?你见过它么?”

“往日只有送亲之人才能见到,小人没那个福气,不过今天!今天小人就能有幸得见了!”他的语气愈发兴奋起来,望着那顶动起来的轿子,脚下忙不迭地追了几步,以至于完全忘了回答她的前半句话,“仙师,我该走了!告辞!”

“……”

她又随口问了几人,得知这赐福得由新人亲手接下,示以一众送亲者,可是细问他们那赐福长什么样子,他们又说不上来,有人说是财宝,有人说是美酒佳肴,有人说是很玄妙的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人守口如瓶,虎视眈眈地敌视着她,唯恐她夺去这赐福。总之众说纷纭,但没一个能拿出来展示出来的,她都要怀疑那藏着侏儒的箱子有没有致幻成分了。

算了,不论如何,都得先制止他们,再封锁这神庙。

如何制止他们?

首先得先把这羊神赐福应付过去。

卫绮怀返回了神庙。

将那老庙祝的装束在手中幻化片刻,她易容成了他的模样。

欢快喜庆的唢呐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喜轿换了羊来拉,走得却并不缓慢,卫绮怀一边腹诽着这鬼地方是个崇敬羊神还用羊拉车的两面派,一边在庙门布下幻境。

不过这幻术毕竟是妖异传给她的,想要使其发挥足够的威力,还得先削弱一下庙前禁制,以免两方对冲,适得其反。

削弱先人之法难免令人有些顾忌,但她随即一想,连那老庙祝身怀魔气都能混进来,这先人之法也实是漂亮摆设,大抵只能防住那些魔气化作的狼了。

……等一等。

那些魔狼如此孱弱,一击即溃,却又大张声势,显然是被谁故意投放于此的。

欲扬己威者,须先树劲敌。

莫非这些所谓的狼精野怪,是那魔族为了控制百姓,人为制造出来的恐惧?

可是他苦心孤诣到如此地步,究竟是在下怎样一盘大棋?这又与那些失踪案有何关系?

*

送亲的队伍来到了青羊庙前,卫绮怀的幻术开始起效,“庙祝”的沉默寡言并未引起他们的察觉,只大声起哄着,叫请新人出来。

紧接着,喜轿里缓缓探出来……一个羊头。

在深沉的夜色里,那确实像极了一头真真切切的羊,但是卫绮怀眼力很好,看得出来那只是一个戴了山羊头套、足以以假乱真的人。

是的,从喜轿上走下来的一男一女,皆戴着这样一个羊首,没有红缨冠帽,也没有红盖头,殿内昏沉烛光下,两只羊首四目相对,倒头就拜,一语不发,诡异难言。

诡异的不仅在于他们的装束,还在于他们的动作。

机械,单板,偏偏又异常同步,过于整齐划一,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卫绮怀不由得多留意了他们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留意,霎时将这二人从人群中区分出来。

沉重的病气和淡淡的血腥气分别从这两人身上传来,互相冲撞,就好像他们不是新婚夫妻,而是——

卧床多年的病人和初出茅庐的杀手。

这两人怎么一个身怀病气,一个沾了血腥气?

未免有些古怪过头了。

正在此时,两个羊头齐齐转向她,又要拜她。

“你们两人,”卫绮怀耐着性子等他们走完流程,才道,“随我来。”

送亲的队伍紧紧围观着,有人兴奋道:“大人,这是该赐福了么?”

“嗯。”

“大人!”有人争辩,“赐福也该有我们的一份儿才是!”

“等我回来,就有你们的。”她秉承着高人风范,惜字如金,唬得人们直点头,配合轻微的幻术,心甘情愿地陷入羊神赐福的幻想。

卫绮怀不语,引那新婚两人至偏殿去,那两人也没问为什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左边的这位是新郎。

常年卧床养病之人身上总缠着股萦绕不散的病气,民间说法是衰气,修士的说法是阴气,总而言之,配上那股若隐若现的药香,卫绮怀确定这位新郎是个十足十的病人。

观他体魄,瘦骨支离、肤色苍白、弱不禁风,确实是个先天不足的。

那么,那股血腥气呢?

这血腥气浮于表面,应该伤得不重,右边的这位新娘子腕下似乎有几道浅淡的新鲜伤疤。

……奇怪,她为什么要自伤?

卫绮怀第一个念头是割腕自绝。

可是这位新娘子手上的伤疤,虽然还未愈合,但只是些许划痕,想必很快就能痊愈。

既不是割腕自绝,她为什么要在手上弄出这样细小的伤疤?

莫非是想要清醒、或者是警示些什么?

心念电转,卫绮怀恍然大悟,几乎是在关上偏殿大门的同时,一道幻术布设在两人身上。

这是她对易途用过的窥心之术。

这术法对付易途都绰绰有余,可是在这两人面前却毫无作用。

她窥不见他们心中执念,更探不到他们心中所想。

这只能证明,此二人心中一片空白,毫无思绪,全无可窥探之处。

人怎么能毫无思绪呢?

——除非是灵台三寸叫人占了去。

卫绮怀盯着这羊首头套,想起曾经在飞红城时拿下的那满是菌丝的面具,又想起那面具下被啃噬为骷髅的一张张脸皮,她的双手抬了又放,最终按在那羊首眼瞳上,慎之又慎地探出神识确认有无邪祟气息,得到的答案让她平静了些许。

或许,这只是一个控制人动作的邪器,和那些搞恶作剧的定身咒没什么区别。

剑光掣起又落,再一睁眼,羊首滚地,两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卫绮怀面前。

还好,全头全尾,毫发未伤。

卫绮怀捡起羊头,却见那头套内部画了几笔符文,正是这几笔,让他们陷入这番困境。

……慢着,这几笔好像与那老庙祝胸口的符咒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厢她低头留意符文,那厢两人仿佛大梦初醒,双双呼出一口气。

但一睁眼便是昏暗神庙,还有面前阴森可怕、不苟言笑的“庙祝”,两人脸色登时微妙起来。

“你们——”

卫绮怀抬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新娘子回神,猛地暴起,一把抓过那新郎,拔下发顶的簪子抵在他喉间。虽然声音颤抖着,动作却迅猛无比,反应远超常人。

“别动!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卫绮怀愣住了。

眼前人的关系出乎她的意料。

按理说,这两人都戴上这控制人心的头套,本应是同病相怜,但事实显然不止如此。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若当真是对自己处境毫无防备的新娘子,绝不会主动划伤自己以获得短暂的清醒。

“庙祝大人!大人!救我啊!”

那病秧子本就弱不禁风,被这么一抓更是软了膝盖,一副快要被勒毙在她手下的凄惨神情,只得哀哀嚎叫。

“我不过是成个亲而已,怎么谁都要害我?!我那些弟弟们胡闹也就罢了!大人!羊神在上,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看来他还没认清楚局势。

眼见着卫绮怀没动,他心中七上八下,什么也不敢想,只好忍不住向身后女子求饶:“姑娘!姑娘饶命啊姑娘!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不过是家里人向外面讨个媳妇,我也不知竟会弄成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呵,这冲喜是给谁冲?你能不知道?你若是当真觉得自己无辜,何不早早把我送回去?”那女子冷笑,“哦,我忘了,把我送回去,你只会再买一个听话的回来!”

……原来如此。

卫绮怀沉默片刻,卸下脸上易容,向她递去一瓶伤药:“你手上的伤口开裂了,敷些药吧。”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眼神发怔,连手中的簪子都险些松了几寸,似乎真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接过去,可她反应过来,她又飞快地抓紧了它,警惕万分地拖着男人后退两步。

“出去就能遇上那些把你拐到此处的人,别再继续后退了。”卫绮怀道,“我能救你。”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待她镇定下来,她才指着那羊头道:“长话短说,把你是如何被拐过来的,还有这个东西是如何抑制你们神智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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