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长欢与孩子们回到小城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变了。
因为连日饥荒，此地富户和有点本事的青壮早已出城去寻了生路，而现如今的城里，人声稀少，格外荒凉。
但是今日这条路上却遍布了人的脚印，越往前走，这些脚印越是杂乱而匆忙，有的还格外深重，不像是此处早已饿得骨瘦如柴的人能留下来的。
任长欢疑心是什么人闯进来了，连忙想把分散开的孩子们叫回来，可有的孩子已经走远，她只好把还没离开的孩子们拢到身边，再牵着她们，一个个去找。
她记得其中一个孩子家住深巷，深巷旁有一株老柳树，那株老柳树还算显眼，她隔着好远一眼就望见了它，正要走近，忽然听见一声惊呼，接着又传来几声瓦盆掀翻木凳倒地的杂音，哐啷作响。
那声音离得虽远，却很是激烈，简直就像是被人大力掷在地上似的，任长欢心下难安，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她正要进去，却在这时，见对面那边儿的棚屋下拐出另一个孩子来。
孩子哭叫着奔向她：“遭劫了！任姐姐，我们家遭劫了！”
任长欢闻言，霎时明白了城里百姓的遭遇——时值荒年，又逢战乱，多的是人落草为寇，眼下这定然是有一伙土匪闯入了城中，将城中大大小小，一掠而空了。
也是因着如此，她更明白了那瓦盆掀翻木凳倒地的声音的来由——寻常屋主不会如此不熟悉家里东西拜放的位置，弄出这声响的只可能是某个还未离开的土匪。
思及至此，任长欢将孩子们都揽在身后，而后又近了几步，叫那孩子的名字：
“阿巧？你在里面么？”
屋里传来几声窸窣的响动，无人应答。
阿巧呢？被他挟持了？
不再试探，任长欢索性向那老树下的深巷大声道：
“谁在里面？别躲了，出来吧。”
眼见被叫破伪装，一个矮小的男人自屋后的阴影里现身。他一边钳着阿巧的脖子，一边笑道：
“我还想着漏了一个大点儿的丫头，没想到——”他话锋一转，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还有一个更大的。”
任长欢看着不敢作声、脸色发白的阿巧，手中暗暗抓来一把石子。
她假意稳住对方：“你要如何才能放开她？”
“放开她？”那土匪的一对绿豆似的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一转，提出要求，“你来换啊。”
“好啊。”
任长欢一口答应，向他走来。
那土匪大笑一声，正要夸她懂事，一张嘴却合不上了。
几枚石子迎面飞来，将他两粒门牙击落。
土匪气焰顿消，在愕然惊怒之中正要大骂，却见任长欢抬手一挥，这石子又稳中带狠地砸中了他的腕骨，震得他手底发麻，止不住地哆嗦。
阿巧瞅准时机，拼命推开他的胳膊，拔腿跑回任长欢身边。
“好孩子。”任长欢将她护到身后，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很有些踌躇不定。
虽然收拾他不是问题，但是这毕竟是寻常人，还是不知几百年前的人，她怕自己动手失了度。
这土匪却恰恰与她相反，只觉得她是一个女人，还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拖油瓶，更没有那么多顾忌了——暴怒之下，他甚至忘了那些颇有准头的小石子，以为自己一个人对付她绰绰有余，便抓起一旁的木棍就冲了上来。
然而，任长欢还未出手，就有更多的石子招呼到他身上去。
原来是那些被认为是拖油瓶的孩子们，自发地寻找起了武器，飞快地学着任长欢的动作，向他丢去。
石子纷纷如雨落，砸到他额头、耳朵、胸腹、腿脚，力度虽小，却也砸得他不得不丢掉手中的东西，捂住自己的脑袋，落荒而逃。
“……他跑了？他跑了！”
孩子们互相看着，劫后余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纷纷笑起来，庆祝她们第一次胜利。
“做的好。”任长欢抚着孩子们的小脑袋，又单独夸了阿巧，“阿巧，你准头很不错，手也稳当，明日我教你打弹弓吧。”
“好！一言为定！”阿巧和她勾了勾尾指，笑容刚一展开却忽然凝滞，继而转为惊慌，“啊，对了！我弟弟、他、他不见了！”
说到这里，另一个孩子也叫道：“我、我弟弟也是……”
“他们大约是被那伙土匪掳走了。”任长欢思忖道，“他们将你们家洗劫一空，抢走物件儿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绑人？莫非你们？”
“我不知道。这可怎么办？我爹他回来一定会打死我的！”阿巧六神无主，只央求道，“任姐姐，这可怎么办啊？”
“莫要害怕。你们当务之急是先照顾好自己的安危，你们自己尚且都还是个孩子呢，先藏起来罢，谁知道他们不会再抓些孩子……至于那土匪，”任长欢瞥了一眼身后，笑了笑，“他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就好好问问他。”
她年少就入了江湖，和这种外强中干的小混混打过许多交道，太清楚他们的秉性了。
他们高兴的时候说我不打女人和孩子，不高兴的时候只打女人和孩子，对上老弱妇孺的时候觉得自己能以强凌弱，被老弱妇孺打了之后又会召集一帮兄弟，借以多胜少来给自己找回面子。再等一会儿，他就会去而复返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暂时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经历了方才那一番轻巧的打斗，都已经很信任她，便听了她的话，找了一个隐蔽的地窖躲了起来。
进入地窖前，最后一个孩子还特意问她：“任姐姐，你说，我们需不需要分开，各自躲到不同的地方去？”
“为什么？”
任长欢心里想的是这样对她而言不太好找，况且孩子们分散开之后战力也会分散，若是真的不巧在这一会儿遇上什么坏人，靠单打独斗未必能打过。
但是她记得眼前这孩子叫小环，平时就格外机灵，这么问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果然，小环凑近一点儿，悄声道出了她的考量：“我是怕——任姐姐你可别笑我，我这只是个假设——我是怕我们都聚在一块儿，叫坏人一锅端了！”
任长欢哭笑不得：“你们分开，虽然不容易叫人一锅端，但是万一遇上坏人，你们人少，也更不容易打得过他了呀。不过也不必太紧张，我会尽早赶回来的。”
“我信你，任姐姐，可我怕的不是他下来打我们，而是他在上面灌水、”她顿了顿，想起来现在天下大旱，又换了个词，“放火、撒土、或是那什么，江湖人常用的，哦！是迷香！总之，想把我们一锅端的法子可多着呢。”
任长欢稀奇地看了看她，没想到她竟然考虑得这么全面。
更让她稀奇的是小环的下一句话：
“任姐姐……”小丫头吞吞吐吐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看向她，像一双跃动不息的星子，“我看出来了，你是天上来的仙人，会那些了不得的术法。”
“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任长欢心知自己的身份可能不会藏得太久，所以并不如何惊讶，不过她知道这孩子日常虽然机灵又处事圆滑，却格外要强，轻易不会向人寻求帮助。
她现在放心了，这孩子是懂得该借力就借力的人。
这样的人，能在乱世里活下来。
在地窖门前布设了一个阵法，任长欢折返，再次站在柳树下。
不多时，迎面走来了一群土匪，将她团团围住，先前那个绿豆眼指着她：
“四哥，就是这个丫头！她暗算我！”
为首的那个大笑：“好！今天就把她收拾了！让各位兄弟都——”
他们旁若无人地商量着如何处理她，就好像她只是案板上待宰的猪崽，直到地上粗糙的砂砾无端地蹦了几下，先前那绿豆眼下意识捂着自己发青的手腕，跳出来道：
“四哥，这丫头有几分邪性！切莫小瞧了她！”
土匪们没当真，哄笑一声，正准备一拥而上，却在此时，听见城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叫：“有水了！有水了！”
“城东的泥巴塘有水了！”
如聆仙音，天降甘霖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这个小城像恍然活了过来那般，遭劫后侥幸得活的百姓们再也顾不得什么土匪不土匪的，统统向城东跑去。
就连来围攻她的几个土匪，闻言也禁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脚下的动作慢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那边儿。
“四哥……”
“没出息！”那四哥对他们一甩脑袋，“去！去去！”
绿豆眼道：“四哥，这丫头可不好对付得很！”
“你要是想去就快走！”四哥笑着唾了一口，“你小子不行也就罢了，哥几个还对付不了她？”
绿豆眼点头，忙不迭地跑了。
“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他们也信？”四哥还在笑他，“那泥巴塘我知道，那里养的藕花半死不活多少年了，怎么能说有水就有水？这等胡话，还真有人信。”
他漫不经心地说罢，再次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对手身上，却发现她神色有几分古怪。
那神色并不是惊怒，更非恐惧，而是一种……喜悦？
不对！她在注视的不是他们。
她的视线，越过他们，是在看谁？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忽觉手上一轻。
“咚。”
四哥低头一瞧，他们手里拿的棍棒，不知为何竟齐齐落地。
“奉劝你最好也信一下。”一个陌生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不然和这些棍棒一同落地的，可就是各位的脑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