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要放倒几个小兵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
“现如今这个世道,谁的命都差不多轻,”她笑着目送被自己吓跑的逃兵,又看向那位上仙,“没谁真愿意为您卖命,您该知道。”
“……”
“不过您老人家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很想要我的命?”卫绮怀又道,“不然派几个普通人来对付我一个修士,就太过天真了。”
对方仍不说话。
卫绮怀觉得自己脸皮笑得有些发僵。
怎么回事?在一个刀剑无眼的场合,这人怎么还冷场了?
半晌,她终于听见对方开口,以一种梦游似的恍惚语气道:
“你,为何称我老人家?我很老?”
不然呢?
“……”卫绮怀脸上的笑容实实在在地挂不住了,“尊称,对您的尊称而已,这您还消受不起么?”
对方觑她一眼:“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听上去更像讥讽之词。”
哈哈,太聪明了,我就是在嘲讽你没错。
卫绮怀不知道此人的脑子怎么长的,怎么能说出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上一次见到的这么不通人性的家伙,还是易途。
“既然阁下没什么意见,”卫绮怀搂紧怀里的孩子,朝他轻快道别,“那我就先告辞了。”
“你走不了。”对方说。
忽有雷光自土中迸发,蜿蜒上行,飞快结为一座闪烁的银笼,将卫绮怀两人环进中央。
好吧,他来真的。
卫绮怀一手捂住了孩子的耳朵,一手举剑。
小环牢牢抓住她的衣袖,在她耳畔小声道:“卫姐姐,不用顾忌我。我不怕血——你打他就是。”
这孩子……未免也太懂事了。
有了这句保证,卫绮怀托紧她,扬手一剑掣出。
剑风与雷光砰然相撞,霎时抵消了部分,银笼的边缘似乎有所消弭,但随即又被更为强盛的雷光覆盖。
其实在交手的一瞬间她便已然察觉,这笼子虽然看着唬人,却是徒有其表虚张声势,只能约束笼中人,并未有伤害她性命的威力。
但她想要更进一步,试试是这笼子没有威胁她性命的意思,还是——这个人没有威胁她性命的能力。
一想到这儿,她手中剑招变换,毫不犹豫地击穿了笼顶。
电光雷影如流水般泄了遍地,却仍然贼心不死地徘徊在她脚边,似群蟒蛰伏。
卫绮怀望向自己的对手。
他的脸色瞧着有些吃力。
他抽出的那个拐杖是雷击木制成的吧,他就是借助这东西引来的雷?
雷声隆隆,仿若自天边滚来,卫绮怀双手结印,登时唤得漫天狂风大作,将雷云吹散。
“你不擅长战斗。”她终于开口,“何必非要逞强。”
眼前人已经冷汗满脸。
卫绮怀冷哼一声,又道:“你杀不了我。”
她站在笼内施加的攻击却让对方竭力抵抗,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这银笼牵制的囚徒。
“你颇有来头,我看不见你的过去和未来落于何处。”他道,“但你牵系满城人性命,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你贻害无穷。”
你骂谁贻害无穷呢?
“本事不小,”卫绮怀笑着试探道,“原来阁下是个神棍啊?”
神棍她也见得多了,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急着制裁她的。
神棍本人抬头,瞪了她一眼。
“失敬失敬,”卫绮怀没什么诚意地改口道,“该叫先知才对。”
“我不是先知,不过有只窥天目而已。”
卫绮怀盯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右眼瞳仁紫气流转,好像还真不是凡俗之物。
就这么坦诚地告诉她真的没关系吗?
她撤回之前对他的评价,易途和他没有可比性。
在脑子缺根筋这条赛道上,这位老前辈真是一骑绝尘啊,这么快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抖落出来了。
“不过您这窥天目似乎也没窥多明白,”卫绮怀继续和他聊天,“我行得正站得直,怎么就贻害无穷了。”
“我亦不知,但依我目中景象……你既出现在此地,惊羊疠便肆虐甘城,你难辞其咎——你,必须留在这里。”
他注视着她,眸中紫光旋转,似乎对此更为炽热了些。
卫绮怀拧眉,怎么还和惊羊疠扯上关系了。
这倒打一耙的习惯和那守卫也差不多。
“听阁下这个说法,好像那窥天之目看见的,也不过是片段的景象而已。”她冷笑一声,“你说我到这里便引起惊羊疠肆虐,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到这里几日?你怎么不说是你引发的惊羊疠?”
“我?我问心无愧。”
“我亦问心无愧。”卫绮怀道,“阁下若无因果凭据,就不要无端攀咬。”
“你……”
他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片刻后,卫绮怀脚下缠绕的雷法忽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他指尖多了几只粉蝶。
这蝶儿来得蹊跷,卫绮怀挑了挑眉:“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他双眼微眯,将掌心递向她。
粉蝶在他掌心无声振翅。
为什么递给她?是要她接下吗?
卫绮怀没有动作,只是依然警惕道:“你明白什么了?”
“你有很多花言巧语,不可信。”
他闭目,口角一丝鲜血溢出,仿佛透支了什么,周身灵气暴涨。
“——不能留。”
不能留???
自说自话的混账!
卫绮怀正要骂,却见面前粉蝶一掠而起,猝然炸开,化作千千万万纷纷扬扬的落花,漫天漫地盛开。
花雨汹涌浩荡,裹挟着过于浓烈的香气,将她卷入无边漩涡之中。
这什么鬼东西?障眼法吗?
卫绮怀猛地一窒,只觉自己经脉中灵力竟如退潮般溃散。
可是障眼法又为何会无端卸了她的气力?
四肢酸软,视野昏芒,她暗道不妙。
兵家大忌就是轻敌,她不该这么草率就和他交手的,可是他的修为实在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天杀的,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不行,她怀里还有个孩子,未必能撑过这些……
咬牙抵抗着,卫绮怀扯下颈间的护身法器,塞进小环衣襟里。
与此同时,惊雷再起,比之前所有攻势都要狂暴猛烈,自劫云中心骤然压下,凝成一线白光,撕裂长空,当头斩下,宛若天罚——
“叮——”
有什么东西替她挡却了这一击。
卫绮怀睁开眼,勉力看清了对方眼中毫不遮掩的惊诧之色:
“水中火、火中金、金中木——你!你怎么会有……”
如他所言,半月焱、如意剑、甚至还有不死木,此刻都环绕在她身前,灵光沛然,流转不息。
其轮廓浅淡,蕴含的五行之气却脱身而出,昭然外泄。
本质超乎表相,无怪他能一眼洞见,道破它们的性质。
可是它们并不全在她手中,为何会在此刻庇佑她?
不,来不及思考太多了。
趁着他被吸引目光的机会,卫绮怀索性摘下自己腰间玉佩,朝地上大力一掷。
一座宫殿拔地而起。
琼楼玉宇精致恢弘,高耸入云,与整条街道格格不入。
这不算一个很好的法宝,因为这既是护法禁制,也是在画地为牢。
——但她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对策了。
卫绮怀再次望向自己的敌人。
他虽然一击未中,但贼心不死,以自身血为媒,咬牙将手中法阵结成,势必要将她困于此处。
这疯子……等一等,他是不是已经力竭?
看着他晕倒在面前,卫绮怀安心一瞬,也瞬间脱力,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护在自己身前的金色宫殿已经渐渐变得透明,卫绮怀丝毫不怀疑,这时要是再挨一道雷劈,它会立刻支离破碎。
往外瞧去,街心空荡无人,连个老鼠的影子也瞧不见,大概都被那位上仙清理走了。
任长欢回来了吗?其余人怎么样?
那胡乱咬人的疯子是走了,还是隐藏在哪个角落监视着她?
如果现在出去,她打得过他吗?
卫绮怀捏了捏眉心,让思绪稍稍沉淀。
“卫姐姐,你醒了?”小环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语气中犹带后怕,“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呢?你没受伤吧?”
经脉中的灵力稀薄,仍在缓慢地恢复中,但卫绮怀总不能在一个孩子面前示弱——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被她意外卷进来的孩子。
这个孩子比她想象得要镇定许多。
“我很好。卫姐姐,这是你的的洞府吗?它真漂亮。”
小环依然很懂事地没有抱怨,也没有哀叹。她站在这法宝化作的高楼上极目远眺,赞叹完它的美丽,又感慨道,“我们站得真高啊,全城都看得见呢。”
“不是我的洞府。”卫绮怀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回答她,“只是一个法宝而已。”
“那有了更多的法宝,是不是就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卫绮怀被这童言童语逗得笑了笑:“当然。你喜欢吗?我方才塞给你的那个护身法器,也有相似的效果。”
其实这玉京佩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法宝,只能提供一个缓冲的空间,暂时隔绝敌我,用以维持对峙的现状而已。真到了生死决战的时候,反而没工夫能用上它了。
这次能侥幸用上,也是因为对方的实力与自己并没有那么悬殊,而且那几个帮她挡下攻势的宝物,也为她提供了打开它的时间。
有时候她认为这是一个观赏价值远远高于使用价值的东西。
不过现在来看,好像也不错,最起码,很得这个孩子的喜欢。
想到这里,卫绮怀才意识到小环似乎迟迟没有回答她。
她走上去,刚好见那孩子急匆匆后退,和她撞在一起。
“小环?”
顺着那孩子方才的方向望过去,卫绮怀看见城外的一场战斗。
战斗的主角是那位“上仙”和……殷无息?
原来是殷无息拖住了这个疯子吗?这争斗起于她吗?
慢着,陆知逢竟然也在。
为什么殷无息打架还要个孩子在旁观战?真奇怪,他不会动了要收陆知逢为徒的心思吧,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厮与殷无息动手时显然没有与她动手时的激烈,比起战斗,这更像是一场寻常比试。
卫绮怀思索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在带着个孩子打架。
太不妥了。
衣角被人拉了拉。
低头,小环悄声道:“卫姐姐,趁着他打架,你快走吧。”
卫绮怀点头。
确实是个好机会。
当机立断,她收起玉京佩,破坏了那人留下来的禁制。
就在她准备去观战时,却听见另一个方向爆发出了几声不同寻常的尖啸。
似是来自神坛那个方向?
难不成这“上仙”还有别的帮手?
卫绮怀脚下一转,正要抱起小环,却听她道:“卫姐姐,带着我,你定然顾忌很多。”
“……无碍,”卫绮怀道,“那厮现在被人拖住了——”
小环笑了笑,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卫姐姐,我比你熟悉这里。哪里能藏身,我知道的。”
这是一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孩子,给她寻找了最为两全的法子。
诚如她所言,这的确是一个分开的好机会。
那疯子的目标是她,便不会为难小环。
而不用顾忌伤害到小环,她也可以尽全力与他一战。
……只是有些愧对与长欢的承诺。
卫绮怀心神一定,拿出求援烟花和些许吃食,又将护身法器的使用方法教给小环,叮嘱她寻个安全的地方藏好,遇到危险就燃放烟花。
送走小环后,她循着那动乱的声响走去。
但是还未赶到神坛,前方的叫嚷就渐渐清晰了起来。
似乎是——
“叛变!有人叛变——”
说出这句话的那个士兵,刚一张口,就被钉耙敲掉了脑袋。
一个叛变的土匪啐他一口,割下了他的耳朵。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内乱,但又不止内乱。
因为那些面黄肌瘦的城民也加入进来,钉耙就是他们提供的。
敲下了敌人的脑袋,他们只为夺取对方的水囊。
夹杂了泥沙的水被挥霍一空,而鲜血徒流。
卫绮怀并不意外。
以那王爷的行径,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简直就是咎由自取。
“速速回禀上仙!快去找上仙!”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动,士兵首领手忙脚乱,却仍然神智清醒地指挥求救。
“哈,你们家上仙?去叫啊!神仙打架,恐怕还顾不上咱们这些小喽啰呢!”
卫绮怀猜测是今日和她的打斗暂且拖住了他,让这些暴徒觑得良机有恃无恐。
想想也是,身陷这样无路可走的境地,无论敌人是皇家,还是神仙,都是一样危险的出路。
但好在那仍然是一条出路,所以敌人究竟是谁也无关紧要了。
焦渴与饥饿驱使他们凭借本能行动。
本能带来原始的蛮横与血腥。
皇室的威严被全然践踏,贵人的营帐被彻底掀翻,金银财宝、书画玉器,还有价值连城的古籍名卷,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炫目光彩散落一地,珍珠黄金贱如土。
有人伏地大哭,有人不屑一顾。
饥民们闯入伙房,闯入粮草营,最后却只见到早已转移的空车,一窝老鼠吱吱乱叫地四散开来。
叛乱开始时,那贵人就已经在掩护下逃了,只舍弃了些许无关紧要的孩子和老人。
被饥民们几升米卖出去的孩子,现在又因为他们的胜利,失而复归。
原来贵人也只是这样胆怯的逃兵。
饥民们破口大骂。
最后他们在神坛会合,扬起的神幡被砍断,毫不怜惜地扯烂,卫绮怀捡起它,不再上前。
他们胜利得太过轻松,便容易落空。
得胜的狂热从他们脸上潮水般退去,无所适从的茫然取而代之。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但活下来的人又要该如何才能继续活下去呢?
新鲜的血腥气刺激着饥民们的感官,迫使他们为尚未抒发完毕的血性找一条出路。
蚊蝇栖在死人的眼角,秃鹫在小城上方徘徊。
人有时和野兽也无异,都会觊觎同类的尸体。
或者不只尸体。
拖沓而迟疑的脚步声里,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起来。
沉默的人争先恐后地围在井边,灌下更多的水以掩盖这股发了疯窜上喉咙的饿意,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了心中的焦躁。
他们实在是饿得太久了。
两天前,他们抓起泥土往嘴里咀嚼。
现在,权贵的营帐里空空如也,他们心照不宣地拿起武器。
武器是一种权力,拿上它,可以将敌人定义为猎物,将猎物定义为食物。
就在这时,神坛之中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羊叫。
“咩——”
“那儿有羊!”
“能吃的羊!”
不知是谁在神坛下的土中挖出一个瓦罐,人们打碎瓦罐,将里面的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个瘦弱的幼羊。
它明明还没长大,却有着两弯已经长成的羊角,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卫绮怀停下脚步,回望,心中的不安空前高涨。
鬼使神差,她出手将那幼羊击落。
他们却对这袭击视而不见,反而眼中涌动着狂热,前仆后继地拥了上去。
血光喷溅,幼羊被生生肢解。
在嘈杂的噪声里,卫绮怀听见了它最后一次叫声。
它微弱,嘶哑,却不像尖叫,倒像哭声。
人们堆起木柴,砌灶升火。
他们很快便分食了第一只羊。
环顾四周,他们惊喜地发现了第二只羊、第三只羊、第四只……
他们如此富足,他们不用再畏惧饥饿。
美酒与佳肴,在贵人营帐的废墟中盛大开席。
卫绮怀听见哭声连绵。
她不懂得为何羊会发出如此古怪的哭声,那哭声还惊天动地。
但她听够了,她转身离开。
她漫无目的,再次踏上大街。
她撞上一个人。
那是个孩子,几乎被她撞得跌了跟头。
她跌了那一下,摔得灰头土脸的,此刻却全然不顾脸上的脏污,怔怔然看着她,张了张口。
她在说什么?
卫绮怀才发现她是小环。
她拉起孩子,下意识数落道:“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叫你藏好了,不要出来吗?”
小环没有回答她,只是睁大了眼睛,视线落在她身后的景象,死死地抓紧了她的手臂:
“卫姐姐……他们在做什么?”
“在吃羊。”卫绮怀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
小环松开了她的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满目惊惶:
“可是那个,那个!分明是阿巧她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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