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下午格外漫长。
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他们身上的异变的:
“四哥,你头上那是什么?好似金子做的哩。”
土匪摸了摸自己的头,“哎呦,是个角!”
“还是个羊角嘞!”
“这是什么东西?!哪来的?!”
“你头上也有!咱们头顶都有!哈哈哈哈哈!”
一个人头顶生了羊角或许会被人不齿,可是这是一群人生了羊角。
他们快意地哄笑起来,把这当成无关紧要的玩笑。
笑也笑够了,吃也吃饱了,他们在神坛里搜刮一番,最后轻而易举地对头顶的羊角下了定义:
“这就是那上仙埋下的宝物吧?嘿嘿,落到咱们手里了!”
“吃了它,咱们是不是就生了灵根?保不齐就能——得、得道成仙!”
他挥出一记直拳,不想这一拳竟然格外有力气,竟然隔空击碎了不远处的茅屋一角。
倒是让他们吹出的牛皮找到了落脚。
他们欢呼着,将那剩下的羊骨舔食殆尽,连最后一丝血肉都没有放过。
成仙!
这可是成仙啊!
*
这一日,甘城中有大半的人都变成了羊。
人吃羊,羊吃羊,最后活下来的人也生出了羊角羊尾。
卫绮怀本以为那个瓦罐里的幼羊是天生的妖异,可是现在,她分不清楚谁才是妖异了。
人吃了妖,又变成了妖吗?
倘若这就是那疯子口中的惊羊疠的话,是否还有解脱之法?
待神坛之上的血腥气彻底散尽,人们吃饱喝足,甚至有兴致歌舞。
她收起那对金色的羊角,转头离开。
没走出几步,就迎上那位上仙暴怒的目光。
“你!你做了什么?!!”
他回忆起自己在窥天目中见到的景象,正是如此。
她站在发疯的人群之外冷眼旁观,既如此残忍,又如此麻木。
“果然是你将惊羊疠引入甘城!”
他说。
他来的还真是时候,各种意义上的。
她想。
“也许是我罢。”卫绮怀说。
她的语气如此之散漫,以至于对方错愕一瞬。
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卫绮怀问:“你为什么叫它惊羊疠?是你在那瓦罐里放了那只迷惑众人的羊吗?”
“什么羊?”他瞪大了眼睛,“你看见了什么?”
好,看来不是他所为。
也是,他要是知道,也不会把这个锅甩她头上了。
“那只可能是一只天生的妖异了。”卫绮怀平静道,“恰好顺应天时出现在了那里。”
“出现在了哪里?”他急切地询问。
“在你的神坛下。”
“……我的神坛?”他愣了一下,脸色空白。
卫绮怀捏了捏指节,忍无可忍。
化掌为拳,一记直拳,夯了过去。
猝不及防的动手让他肺腑皆震。
他张口欲言,接着脸上又一响。
他竟然挨了一巴掌。
“你、你发什么疯?”
他从未被人这样折辱过,霎时间连战意也消了大半,加上先前与殷无息的消耗,此刻竟然只能慌忙躲闪,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卫绮怀抬手,又在腾挪辗转的空当给了他一肘:
“我才要问你发什么疯。”
她的硬功夫很好,与修士肉搏时,总是赢的那个,眼前这人也不例外。
“你让那些贵人们逃了,却留下那些孩子,这算什么?算你仁慈?”
对方被结结实实捶进地里,抬起的脸却显得有几分茫然,“那里的孩子本来就是此地的百姓,我为何要带走他们?”
卫绮怀抡圆了胳膊,又给了他一巴掌。
“哈哈。”她越发觉得好笑,“那你又为何要买走那些孩子?”
“是、是天子气东移,迁至此处!我本以为这些孩子中有天子之资——可是没有!我自然要归还!”
他左支右绌,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个堪称惊天的秘密,可是卫绮怀充耳不闻。
“自作多情的蠢货。”
她说。
“你那窥天目当真能观照未来之事?你有那东西怎么还能蠢成这样——”
“卫绮怀,够了。”
她还未将满身戾气发泄完毕,一个声音就打断了她。
抬眼,殷无息站在城楼上注视着她,依然端的是一副仙人之姿,衣白胜雪,不染尘埃。
卫绮怀曾经很喜欢他的风采,但是此刻却觉得这风采扎眼极了。
她假装没听见,一拳捣在对方腹部。
如果可以,她还想再扇这蠢货一个巴掌,凑个对称。
“卫绮怀。”
下一秒,殷无息按住了她的手臂。
“适可而止。”他说,“他毕竟是前辈。”
卫绮怀盯着他。
嚯,没想到她这师叔还是个尊师重道、敬老爱幼的好学生呢。
殷无息沉默片刻,又道:“祸已酿成,你心中愧疚,我知。”
“可再如何清算他,也终究是于事无补。”
卫绮怀笑了:“清算?哪有什么帐可清算啊,那些人的命吗?他们和我非亲非故,谁说我要算这个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些枉死者找我索命,也要先翻过这位前辈和你——这两座大山,对吧,师叔?见死不救的可不止我一人啊。”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让殷无息也禁不住蹙眉,素来古井无波的面容此刻更是冷至发寒。
“你……”
他还没组织好语言斥责她。
卫绮怀低头,打量着那个满身狼狈的“上仙”,又抢了白:
“我打他是为了泄愤。我看他不顺眼,就是想打他,不行吗?”
“别担心了,师叔,我又不会杀死他,对所谓的历史走向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了——我可以继续揍他了吗?”
“荒唐!”
殷无息太阳穴跳了又跳,终于忍不住喝止她,“你素来顾大局识大体,何时如此率性而为了?”
“顾大局识大体……”卫绮怀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睨了他一眼,语气古怪,“像师叔这样,就是顾大局识大体么?”
单单站在那里,只要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不会错。
得了,就当我是发疯吧。
“你太冲动了,自行面壁思过罢。”殷无息闭目,像是懒得再搭理她,语气平静,“若你有所悔改,三日后回到现世,我不会向师姐多言。”
卫绮怀没管那前半句废话,只道:
“三日后?如此精确的数字,怎么算出来的?”
“您是凭借什么依据确定十方大阵会在三日后结束?是因为那妖异的出现?还是别的什么端倪——”
她怀疑殷无息会知道些什么,可是追问过去,他却拂袖离开。
卫绮怀抬脚,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一道四四方方的透明结界将她围起,她能伸出手,却迈不出脚。
“面壁思过”,还真是面壁?
哈,他倒是不客气。
卫绮怀无话可说,只好就地打坐。
被她暴揍的那厮终于爬了起来,隔着这半透明的壁,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
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神色看着有几分惶然无措,“是我错了?”
他终于在卫绮怀的补充中明白了来龙去脉,虽然妖异的出现不在他预料之中,但确实是他激化了饥民的矛盾,也是他误打误撞让那些留下来的人……成为食物。
他想要避免那一切,可是他的缺席却让一切成为现实。
“对不住。”他说。
“你是想对谁说对不住?跟我吗?因为误解了我?”卫绮怀睨着他,“还是对那些枉死之人?”
“……对不住、对不住。师门派我历练,本是为了匡助皇室,扶大厦之将倾,却不想竟然害了这么多人……”
他说着,不觉掩面而泣。
眼泪是男人的伪装,卫绮怀突然想起来这句曾经挂在慕展眉嘴上的调侃,忍不住很出戏地笑了笑。
对方发愣地看着她。
接着卫绮怀冷静下来:
“你出身自何门何派?一张口就是扶大厦之将倾?口气不小。”
“我乃宿明宗首席弟子。”他道,“高轩。”
一定要叫这么个名字吗,建筑物先生?
“宿明宗?没听说过。”卫绮怀随口道,“坐落于何处?门内都有哪几位宗师?”
“胡说!什么小门小派,宿明宗乃是三大派之一!天下皆知!”
即便脸上挂着泪痕,他却斗志昂扬,仍要捍卫师门的尊严。
奈何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卫绮怀什么也没听进去。
三大派?
她恍惚了一下。
因为卫绮怀记得,在天下修士尚且分成三大派的格局时,那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
……一千八百年前。
三足鼎立的格局伴随着旧王朝的衰落、最后一个新王朝的建立而解体,而卫绮怀所在的问剑山,此时此刻恐怕连开山之祖都尚未出生呢。
他要找的天子,是旧王朝的天子,还是新王朝的天子?
不,别想那么多,不管哪一个皇帝都与她无关。
卫绮怀强迫自己把重点移到十方大阵上。
这一次十方大阵竟然带她来到了一千八百年之前吗?!
等一等,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因为这次带她来到这里的是巫族界碑。
它可以主动开启十方大阵?它究竟有何奥妙?
说起来,眼前人不是也知道这巫族文字吗?
卫绮怀试探道:“说起来,你那神幡上的咒文是什么文字?我有一块石头,上面也是类似的图案。”
她拿出半块残碑,这是她在见到那神幡当日就拓印出的仿品,以备不时之需。
虽是仿品,其上文字却不是假的。
“你也有?”他兴致格外高,当即便视若至宝,感叹道,“你运气很好啊,竟能拿到巫族遗迹!”
说罢他又像想起来什么,讪讪道:“哦,我忘了,你那师叔师姐也很是了解,不过他没告诉你么?这是上古巫族留下来的东西!”
师叔师姐……哪来的师姐?
他把陆知逢认成她师姐了?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殷无息和他交手时说了什么?明明是事关巫族文字的吧,为何陆知逢也能旁听?
卫绮怀直觉殷无息能准确判断三日后可以离开也与此相关。
他能进入这次的机缘,也许靠的不仅是男主光环而已。
殷无息定然隐瞒了什么。
她迫切地想要出去追问,此刻却只能对着眼前的人干瞪眼。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卫绮怀恍然回神,见高轩讷讷,有几分难为情。
“你这界碑,咳,可否借我一观……”
卫绮怀瞧他。
这是没什么感情的一瞥,他立刻觉察到了,想到两人之前莫名其妙的恩怨,他连忙将姿态放得更低:
“我不是白借!”
他抖开百宝囊,一长串灵丹法器掉落出来,琳琅满目,“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愿意借我!”
“我不缺这些。”卫绮怀说,“不过,你有什么与巫族相关的典籍吗?我要看看。”
“有!”
见有打动她的希望,他挑挑拣拣,翻出三卷册子。
这三卷册子书页泛黄,翻得有些破旧,被其主人毫不吝啬地塞进她手里。
这册子单薄,还不知真假,卫绮怀觉得就这么把巫族文字交出去,有点儿亏。
高轩见她面色毫无动摇,急得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倒真让他拍出来个好点子。
“对了,这个!”他指着自己的右眼,“窥天目,可窥见未来光景,我也一并赠你吧!”
什么,你是说你要把这个因为你断章取义害得我白动手的预言之眼送给我吗。
那么不靠谱的东西,竟然还好意思送人吗?
卫绮怀腹诽他片刻,点头笑纳了。
一粒龙胆紫的珠子和三卷册子穿过那结界之壁,放到她手心,换走了残碑。
卫绮怀跟他客气了一下:“不过,如此重要的宝物,可以这么轻松地赠与我吗?”
“哈哈,没那么重要,我师姐是天下第一的器修,她手里还有两颗呢。更何况,此物虽能窥天,却也只是井底之天。都怪它,才让我与姑娘刀剑一场。”他抬手一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赠与姑娘,也算是赔罪吧。”
“……”
卫绮怀没言语,高轩快速讲解完窥天目的使用方法,而后捧着残碑爱不释手: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后会有期,卫姑娘。”
“后会无期,”卫绮怀顿了一下,问道,“你还是要去匡助那位王爷吗?”
他是旧王朝的皇室,大势已去。
走出几步的背影动了一下,算是默认。
卫绮怀注视着他,良久,她开口了:
“我有一个猜测。
你让那王爷提前离开,是不是怕他染上那惊羊疠?怕他完不成你的大业?”
视野边缘的模糊背影似乎有几分僵直,又似乎没有。
“你若是真的怜惜百姓,一开始就不会放任那个王爷攫取泉水。说到底,是你即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些人的劫难,却还是要他们为你的大业让路。”
卫绮怀轻声道:
“舍弃你的大业吧。”
她在方才试用那窥天目时,眼中看见的正是那王爷迁至别处,却被暴起的流民杀死的景象。
他的头颅被高高挂起,尚未瞑目。
其实想想也知道,在这个乱世,他逼出了一伙又一伙的饥民,又怎么能逃得过被走投无路的饥民愤而杀死的结局呢。
高轩没有理会她的劝阻。
他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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