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璃的声音消散在识海，那股源自生命层次的威压却如潮水般退去。
林凡没有立刻转身。
他保持着背对石碑的姿势，残破铁剑杵在地上支撑身体，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滴落。但那双低垂的眼眸里，恐惧正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迅速取代。
第一，这残魂能沟通，说明有意识，有需求。
第二，她刚才出手惊走了蚀骨狼，是“展示能力”，也是“施恩”。
第三，她称我为“容器”，却未立刻夺舍——要么是不能，要么是……我这容器太破，她看不上，需要“修补”或“培养”。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碰撞。最后，一个更大胆的猜想浮出水面：她极度虚弱，虚弱到必须依赖我这个炼气三层的蝼蚁，才能离开这里，或者做某些事。
这不是馈赠，是相互需要。
想通此节，林凡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脸，将残剑归鞘——这个动作意味着暂时收起敌意，但鞘未扣死，随时能拔。
他缓缓转身，看向那枚粉色宝珠，脸上没有卑微的敬畏，也没有莽撞的质问，只有一种刻意表现的、属于底层修士在谈判前的谨慎与探究：
“前辈刚才说，晚辈‘有趣’。”他声音沙哑，却平稳，“不知这‘有趣’，值得前辈付出什么？又需要晚辈……付出什么？”
“付出？”幻璃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本尊可助你离开这埋骨之地，传你无上大道，让你这庸碌之躯，亦有触摸天地真谛的可能。至于你需要付出的……”
她顿了顿，珠光微闪，林凡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了一瞬，他仿佛看到自己身穿华贵法袍，立于云端，受万人朝拜——但那幻象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他被无数狰狞黑影撕碎的惨烈画面。
轻微的幻术震慑。林凡心中一凛，但神色未变。
“待你修为足够，”幻璃的声音冰冷下来，“需立下天道誓言，助本尊重聚神魂，再塑妖躯，并……了结一段延续万古的因果。”
“何谓‘修为足够’？结丹？元婴？还是化神？”林凡紧追不舍，这是他必须厘清的风险边界，“了结因果，又是与何人为敌？可是……幻境中那些存在？”
“聪明。”幻璃似乎笑了一下，却毫无温度，“敌人或许比那更多，更隐蔽。至于修为……至少，需待你结出金丹，初步掌控此珠威能，方有资格知晓全部，也方有能力开始履行契约。”
金丹！ 林凡心头一沉。对现在的他而言，筑基都遥不可及。
“若晚辈终其一生无法结丹呢？”他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那便说明本尊眼光有误，投资失败。”幻璃的语气淡漠得像在讨论天气，“你庸碌而亡，本尊继续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当然，在此之前，你已享受了本尊带来的诸多好处，并不亏。”
**裸的利弊。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计算。
林凡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眼神锐利：“前辈，这交易看似公平，实则晚辈风险极大。您寄宿我身，随时可感知我状态，甚至可能影响我心智。而我对您，却一无所知，亦无制衡。”
“哦？你想要制衡？”幻璃尾音上挑，听不出喜怒。
“不敢。”林凡垂下目光，语气却坚定，“晚辈只求在契约中，加两条：第一，契约期间，前辈不得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间接损害晚辈神魂、道基，或强制晚辈执行必死任务。第二，前辈需提供切实的、可持续的修行指引，至少助晚辈筑基成功。”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唯有晚辈活着，且不断变强，才对前辈最有价值，不是么？”
识海中一片寂静。
良久，幻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小家伙，你的谨慎和算计，真是刻在骨子里了。准。”
粉色光华流转，一篇由古老妖文和金色天道铭文交织的契约虚影浮现。条款比原先复杂许多，明确规定了双方的权利、义务、限制，以及违约的恐怖后果。
林凡逐字阅读，确认了那两条附加条款，心中稍安。
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引，以魂为誓，将精血与一缕本命魂力印入契约虚影。
“天道为证，契约……成立！”
轰！
契约化作两道流光，一道没入林凡眉心，一道融入幻·镜珠。一种沉重而稳固的联结感在灵魂深处建立。
几乎同时，幻·镜珠化作一道温润流光，主动投入林凡掌心，继而隐没，稳稳悬于他丹田上方，与那微弱的灵力气旋遥相呼应。清凉温和的力量散发开来，滋养着他干涸的经脉与受损的肉身。
“此珠乃本尊本源九珠之首，主‘幻’与‘镜’。你每日以灵力温养，以心神沟通，自可得其传承。”幻璃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现在，闭目凝神，感受珠内传来的一缕牵引——那是本尊残存的记忆里，离开此冢的一条……生路。”
林凡依言闭目，果然感应到一丝微弱的、指向某个方向的灵性牵引。他睁开眼，小心朝着那个方向移动。
沿途并非坦途。幻璃的指引往往在关键时刻响起：
“左三步，停。前方骨堆下有阴蚀虫巢，踩中便会被寄生。”
“右侧石壁第三道裂缝，向内注入一丝灵力，可暂时扰乱此处的**瘴气。”
林凡严格执行，同时暗自心惊。这些禁制和危险极其隐蔽，若非幻璃指点，他死十次都不够。她对此地的熟悉，超乎想象。
在经过一片布满湿滑苔藓的区域时，林凡脚下忽然一滑，身体失衡的瞬间，他袖中一张驱兽符无意识地激发。
微弱的灵光闪过。
“蠢货！” 幻璃的斥责在识海炸响。
只见前方黑暗中，数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是更强大的“骸骨妖兵”被惊动了！
林凡头皮发麻，转身欲逃。
“站住！收敛所有气息，灵力内敛，想象自己是一块石头！” 幻璃的声音急促而严厉。
林凡咬牙照做，同时福至心灵，回忆着幻·镜珠传来的一丝关于“隐匿”的意境，将那微弱灵力与自身气息极力压缩、模拟周围环境的死寂。
骸骨妖兵蹒跚走近，空洞的眼窝扫过他所在的位置，徘徊片刻，竟缓缓转向他处。
直到绿光远去，林凡才敢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应变尚可，但莽撞。” 幻璃评价道，“记住，在此地，任何不必要的灵力波动，都是催命符。你的灵力，乃至你的情绪波动，都可能被某些存在感知。”
林凡心有余悸地点头，将这句话牢牢记下。
他意识到，幻璃不仅在带路，更是在用最危险的方式，传授他在这残酷修仙界生存的第一课：隐匿与谨慎。
终于，他们抵达了那座残破的传送阵。
按照幻璃指点，林凡嵌入仅有的三块下品灵石。阵法艰难启动，光芒明灭不定。
“阵法能量不足，且极不稳定。” 幻璃的声音凝重起来，“传送过程可能会有空间撕扯或神魂震荡。抱元守一，紧守识海，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不要理会！”
林凡重重点头，在光芒吞没自己的前一刻，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前辈，离开后，我该如何解释……修为的突破和身上的变化？”
幻璃的回答简短而冰冷：
“就说……你在绝境中，误入一处先人坐化的残洞，得了点微末传承和灵石。至于细节，自己编圆。记住，从此刻起，你最大的本事，不是修炼，是‘演戏’。”
古妖冢外，废弃传送阵的光芒惊动了打盹的执事。
光芒散尽，林凡踉跄现身，比离开时更加狼狈，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死气与淡淡的血腥味。
执事的神识扫过，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炼气四层？！你……你怎么……”
林凡剧烈咳嗽了几声，嘴角甚至溢出一丝鲜血（是他暗中用灵力逼出的），艰难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与一丝虚弱的庆幸，断断续续道：
“执、执事……弟子侥幸……跌入一处坍塌的残洞，里面……好像是一位坐化前辈的临时洞府……有、有禁制保护，弟子躲在里面……靠洞里残存的几块灵石和一瓶不知名丹药，才、才撑过来……还……还突破了一层……”
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发抖，手指无意识地抓着破烂的衣角，将一个经历了巨大恐怖、运气好到爆棚又惊魂未定的低阶弟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连他丹田内那缓缓旋转的幻·镜珠，都散发出一层极其微弱的、模拟出的“微薄灵气”和“丹药残留气息”，完美掩盖了它本身的玄奥与林凡真实的变化。
执事将信将疑，又用神识仔细探查了几遍，除了发现林凡气血亏空、神魂略有震荡（传送阵造成）外，确实只感应到微弱的、杂乱的灵气残余，并无特殊法宝或强大传承的波动。
“啧，狗屎运。”执事撇撇嘴，收回了目光，不再深究。这种绝境下捡到点前辈遗漏的“垃圾”从而活命甚至突破的例子，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一个灵根驳杂的四层外门弟子，还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行了，登记一下，回去好好养伤。下次任务长点眼睛！”执事不耐烦地挥挥手。
林凡躬身行礼，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劫后余生的惊恐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幽深。
他缓缓转身，朝着外门弟子居住的矮峰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却挺直。
无人知晓，他破烂的衣衫下，那看似虚弱的身体里，正奔流着比以往精纯数倍的灵力。
无人知晓，他平静的识海深处，一枚粉色宝珠正吞吐着微光，珠内狐影慵懒假寐，而一篇名为《幻灵敛息诀》的基础法门，正缓缓流入他的意识——这是幻璃承诺的“修行指引”的第一课，如何完美地隐藏自己与宝珠的异常。
更无人知晓，他袖中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块从古妖冢残洞中真的顺手捡到的、布满铜锈的古老令牌碎片——这是他为自己的说辞准备的“实物证据”，也是他狡黠性格的又一次体现。
前路依旧渺茫，危机四伏。
但从此，他不再是无根浮萍。
他的仙途，于谎言中起步，在伪装下生根。目标，是那至高无上的真实，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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