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书房内。
裴衡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桌案前批阅光屏上积压的军务文件。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映出冷肃的轮廓。
李城轻叩房门进入，将与顾钺侍卫队协调后的部署方案提交给裴衡审阅。
区区小事，不过是例行流程罢了，裴衡扫了一眼便签字批复。
处理完玉衡军团的日常事务，裴衡将目光从光屏上移开，指尖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组织回复了吗？”
尽管书房用料隔音功能极好，且昨晚已经经历过数次检查，李城仍下意识压低嗓音。
“昨夜收到加密回复，组织从未下达过任何针对您的刺杀命令，目前已全线启动内部审查，排查各线路成员动向。”
裴衡眼神微沉，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果然。”
星火，是致力于推翻现行帝国体制的反抗军麾下情报组织。
所谓反抗军，成员多来源于帝国底层平民与中低层退役将士。他们被帝国千百年的积弊逼到绝境，于是选择将满腔仇恨化作怒火，烧死这个腐朽堕落的帝国。
论公，裴衡是组织在帝**部最高阶、隐藏最深的卧底；论私，裴衡与反抗军高层少年相识，因志同道合加入星火。
而凡是对星火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组织除铲除叛徒从不进行暗杀活动。
裴衡不会怀疑组织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关注的重点也并不在此。
他踱到墙边的星际态势图前，目光扫过帝国错综复杂的疆域和各势力标记。
“第二次刺杀连炽星标记都敢伪造，嫁祸得这样拙劣又明目张胆，他们是笃定组织无法澄清？”
李城跟上一步，站到他侧后方：“组织截获了一些不便公布的情报，初步判断，这两拨刺客很可能并非同一来源。”
裴衡抬眼：“怎么说？”
“组织通过餐饮消耗这类生活指标探查军部动向，数据分析发现，在您遇刺前，军部食堂的供餐量有异常波动，比以往多出两三个份额。”
裴衡快要被气笑了，指尖在冰冷的图板上划过：“也就是说，那两名刺客不仅成功混了进去，还在军部吃了他们的最后一餐，然后才来杀我？”
讥诮之意溢于言表——军部守卫要是真的松懈至此，那群尸位素餐还逼着军队粉饰太平的高官，早就不知道轮回多少次了。
是被迫害的民众提不动刀了？还是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不会搞暗杀？
为了自己的小命，那群老东西可仔细着呢！
李城继续解释道：“因此组织推断，军部内部的刺杀，保守派贵族必定有参与。您如果有需要，组织可以协助‘找到’证据。”
虽然在汇总数据中察觉异常，但当时没人能联想到刺杀事件。如果想要指证凶手，还需要另做准备。
裴衡沉吟片刻，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暂时不必。我好歹也是改革派在军中的招牌，让他们先自己查。碰碰壁，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一则，贸然让星火介入帝国高层博弈，定然会增加组织成员暴露的风险，他们潜伏的主要目的又不是这些。
再则，改革派主要由青壮年将领以及少数开明贵族组成，这些人对上层垄断社会资源不满，但寄希望于通过体制内由上到下的改革改变现状。
让他们见识见识保守派贵族门阀私底下不可告人的大缺大德，说不定就又能争取几个有能力、有良心、有决断的三有好战友。
李城点头称是，转而汇报第二次刺杀的分析，语气愈发凝重。
“利用机器人安装炸弹刺杀，组织认为，这是一股隐藏更深、行事更为缜密的力量所为。”
“保守派虽然丧尽天良，显得无所顾忌，但其实尚存底线——绝不会对同为贵族的顾少将下手。可这股势力，显然并不在乎这些潜规则。”
“他们对军部流程、医疗系统乃至于官邸安保都有相当的了解，甚至能间接引导顾少将的行动，才能精准利用换药发动袭击。”
裴衡指尖顿住，昨天的细节骤然刺破迷雾——顾钺闯入官邸时匆忙辩解“我以为你在别墅养伤……”
是谁？能让一位身经百战的军团长产生这种致命的误判？
电光石火间，关于皇室的碎片信息接连涌现。
——与非继承人的贵族男女联姻，这些人最常见的去处就是各单位后勤部门；顾钺和公主的流言，皇室没有任何回应；突然罔顾军心，补办奢华至极的成人礼……
过于完美的愚蠢，本身就可能是一种精心的伪装。
裴衡的目光掠过星图，最终锁定在象征皇室的星域上：“不，这股力量并不神秘。”
“一味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反而会因‘隐藏’本身而成为焦点。”裴衡仿佛自言自语，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但如果这个势力，主动把自己装扮成昏聩无能的小丑，让所有人都认为它荒唐可笑、不足为虑，从而彻底放松对它的警惕呢？”
“谁能完美利用这套腐朽系统的内部漏洞？谁最乐见手握实权的边境将领和树大根深的保守派贵族斗个两败俱伤，甚至同时消失？”
裴衡转过身，目光如淬火的寒刃，笔直刺入李城惊疑不定的眼中：“皇室。”
李城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顿了顿，他觉得这种推测不无可能，但依旧难以置信：“以皇室克扣抚恤金、大办公主成人礼的做派……”
真不像有这种头脑和魄力。
“这不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吗？”裴衡落座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
“有第一次刺杀在前，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保守派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赶尽杀绝。有多少人会想到还有第三方浑水摸鱼？”
“就算察觉端倪，又会有几个人怀疑表面上蠢出生天的皇室？”
这场成人礼，或许本就是皇室刻意摆出的迷障。
愚蠢，总好过被视作阴狠。
李城恍然，不由追问：“那皇室此次行动的动机，难道是因近期流言？”
裴衡淡声反问：“不然呢？”
“他们背着‘刺杀裴衡、用公主拉拢顾钺’的嫌疑，可若连顾钺也死了，保守派还能把这盆脏水泼给皇室吗？”
“如果行动顺利，改革派损兵折将伤筋动骨，无论如何也要和保守派死斗到底，皇室渔翁得利的机会不就来了？”
皇室在军部无能为力，是因为斗不过垄断无数行业的保守派、以及改革派那些在上层垄断中脱颖而出的天骄，不代表他们在军医院无人可用。
高层局势盘根错节，伤口又隐隐作痛，饶是裴衡也不由得显出几分倦色。
他闭目沉默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成一贯冷定果决的裴少将。
“组织对这次嫁祸的评估结果如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是否需要我们配合行动？”
“利弊参半。”李城话虽如此，目光却锐利如炬，不见慌乱。
“组织标志被人冒用，很可能将星火污名化为恐怖组织，破坏组织多年以来维持的隐蔽状态，同时离间星火与部分潜在同情者、合作者的关系。”
“但组织已经下令全体进入戒备状态，并立刻启动内部排查，严防渗透或消息泄露。只要经受住此次考验，组织反而能赢得更多民心与支持。”
“好，我们拭目以待。”裴衡眼底仿佛映着不灭的星火，明亮而坚定。
耗费十数年心血建立完善的星火，是他们推翻这个腐朽帝国的希望之火，绝不会被卑劣伎俩轻易扑灭。
裴衡的声音果决而坚定：“转告组织，我会全力调查真相、揪出真凶。如果组织有需要，我也可以调动军部资源配合行动。”
“是，军团长。”李城郑重应下，又谨慎询问，“顾少将那边，是否要透露部分信息？毕竟，炸弹袭击时他也在场。”
裴衡摇了摇头：“暂时不必。顾钺有他的消息渠道，奥瑞迪斯公爵府也不是吃素的。”
“我们的合作仅限于改革派，决不能泄露任何来源于星火的情报，以免顾钺察觉异常。”
李城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您有没有考虑过，争取顾少将加入星火？”
裴衡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是组织有这方面的意向吗？”
“与组织无关。”李城连忙摇头，补充自己的看法，“我只是觉得，顾少将虽然贵族出身，但他能力出众、品行端正，又是改革派成员，或许有争取的可能。”
在星火内部，改革派成员被视为可争取团结的对象。
“不行。”裴衡毫不犹豫地拒绝，“顾钺一向以指挥上颇有天赋、武力上略显不足形象示人，昨日刺杀现场，你觉得他当真如此？”
回想顾钺昨天在官邸的反应和行动，哪里有半分武德不足的样子？
没有摸清楚底细之前，他连信任都给不出多少，更不必说透露最关键的秘密。
李城也意识到自己思虑欠妥：“是我一时糊涂，想起你昨天还救他一命……”
“我们还算是战友。”裴衡侧首望向窗外，声音略显异样，带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好不容易从虫族爪下活下来，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于内部倾轧。”
这些年来，牺牲于对战虫族前线的将士已经太多。
或许立场不同，但面对虫族入侵，他们终究是站在同一战线、并肩作战的战友。
李城的声音也有些发沉：“您放心，玉衡军团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是由林晖逐一送至他们家人手中。那小子别的不行，认人记事的本事无人能及，绝不会出错。”
林晖虽然有些天真，武力值也说不上出色，却有一个无人可比的长处，对于裴衡是不可或缺的——
他能在最短时间内辨认出每一个将士的面孔，并清晰地记住每个人的年龄籍贯、甚至家庭情况。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林晖推门而入。
“军团长，军部调查处的人来了，坚持要见您。大概是询问昨天官邸爆炸案的细节。”
裴衡和李城对视一眼。
果然，麻烦接踵而至。
裴衡一改往日冷峻却不失礼数的作风，断然回绝：“不见，就说我重伤未愈，不便见客。让他们等顾钺回来再说。”
没多久林晖回来汇报，憋笑憋得肩膀发抖，说话声音都有些含混：“军团长，军部调查处的人……他们自己内讧了。”
军部调查处本就派系混杂，保皇派、保守派、改革派明争暗斗共襄盛举，还有星火浑水摸鱼。
对于裴衡的拒绝，三方代表意见不一，竟直接在门外吵起来了。
裴衡对这帮草台班子无话可说。
“李城，通知虞谨。”他转头吩咐李城，“让顾钺晚上回来时，顺路带一份军医院特制针对血星藤毒素的药膏。”
希望顾钺能配合默契，借此先声夺人，给军部调查处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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