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带来了。他蓄意打伤同牢房狱友,得关禁闭。”
刘虫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第一反应是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反复扫了李现道全身上下好几遍,尤其是他露在囚衣外皮包骨的手腕和脖子上明显凸出的血管。
童藤对他眨了下眼。
刘虫樟忽然明白过来,马上接过童藤手里连着李现道双手铐锁的铁链:“行。”
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童藤不知怎的,萌生出一种很想跟过去的心情。
但他还是没有任由这种冲动转化为实际举动。
只是一个疑似耍官威不看场合被误捕的朝廷官员和他的若干随从奴隶们,即使有什么情报价值,自己应该也能从刘虫樟事后的讲述里听到个七七八八。
况且自己的脸是上了通缉令的,即使瞳色被暂时掩饰,但谁知道这位官员会不会就是刚好深入了解清坊事变的知情人呢?自己能混入王城并相安无事到现在已经是太走运。
现在比起到处探索探听,最重要的是保证自身安全、保持与宁会揭和都烟子的联络,等待妖七未定的到来。
于是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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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现道听到那句熟悉到化成灰都能认出的“这就是你找来的大夫?”的语气时,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但他还没转过一半就被刘虫樟按着肩膀给硬生生掰回来了。
“对。别看他脸色病恹恹的,其实医术很好,之前还成功救治过同牢房命悬一线的犯人,大家都叫他‘小神医’。”
“喔——”
传来一片仿佛在合唱的意味深长应答声。
其中最大声的莫过于那个声音。
果然,下一秒,第一个叫起来也是叫得最响的声音继续欠欠地说道:“那赶紧进来妙手回春下呗,小神医。”
李现道对刘虫樟说道:“这里好臭。我不要进去。我头晕。”
“你以为自己现在是被请来的?你是来关禁闭的!进去。”
李现道自知自己的力气根本抵不过刘虫樟,更何况他还有灵力。自己就算坐在地上托赖,结局也会被硬生生拖进去。
何必自取其辱。他顺着铁链牵扯的轨迹,由外及里地走进散发恶臭味的目的地。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到这个份上了,命运这片洪流里还会掺入不单路过、还要缠上自己的木筏,硬将自己推向其他股莫名汇入的水流身边。
而作为盲人的自己,只能在一片混沌中感受自己被什么包围,却始终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地、又要流向何处。
铁门打开。
铁门落锁。
周围没有发出明显的声音。但李现道明显感觉到自己一下被“呼啦”一圈包围住。
不愧是高手们呢。他想道,只要有心,哪怕在泥地上走路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
“你可以走了。”童苏对刘虫樟说道。
看着牢房里这群人颇带点以多欺少气势的阵仗,刘虫樟怎么放心得下?他开口道:
“不行。我必须在这里盯着全过程。不然万一我回来时有人伤了甚至死了,谁说得清?”
童萝一想到接下来治病,很有可能让刘虫樟看到关清之的面容,脑子里就像春来解冻被滚滚河水冲走的水面碎冰,一发不可收拾地延伸到各种各样的场景:
万一这个牢头是个见色起意的呢?他们人多应该打得过;万一这个牢头是某位大人在地牢的眼线亲信呢?他会不会马上报告给上面献媚邀宠?他们会因此被迫和辛须尝拆开吗?辛须尝能顺利回宫后还会信守诺言保护他们并传递情报吗?辛须尝看着挺不想让关清之死的、可是他是单纯不想让他死还是说另有所图呢?宫里会不会和清坊一样纸醉金迷又灭绝人性呢……
“你走吧。”辛须尝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童萝铺展开来的幻想中,“还是说你需要我给你写个字据,保证你无需承担一切责任?”
辛须尝陌生的语气让童萝回到现实,回到远比幻想更清晰具体、也更纤毫毕现的现实。
比如辛须尝此刻对刘虫樟说话的姿态,就让他从遥远的未来回到亲身经历过的过去,眼前再次浮现出清侨王在玲珑宴上看见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的眼神。
刘虫樟看着辛须尝,舔了下干燥的上嘴唇,坚持道:“你们应该都感觉到了,他就是个普通人,当初也是被误抓进来的。我是牢头,有义务保证每一个囚犯的安全。留下是忤逆,离开是渎职,既然都是错,我只能选尽忠职守的错,大人。”
他句尾的大人显然是热血上头后的亡羊补牢。辛须尝听出来了,道:
“我是供史殿的人,不是你们豢妖部的人。我的职责是记录家国大事和苍生命运,唯一的政绩标准就是秉笔直书,用的是纸张墨水,不是人皮民血。你是豢妖部的人,尽忠职守没错,但别拿你们那套标准衡量我。”
他顿了顿,说完最后一句:“在我心里,一个有灵力的奴隶并不比一个没灵力的普通人高贵。”
刘虫樟心中一震。
其实按照朝廷律令来说,奴隶的身份本就无法跟普通民众相提并论。但是这么多年,这个世间用的是哪杆秤判断孰轻孰重,大家都长了眼睛。
哪怕是明文标榜的律令也只是文字。文字是可以轻易改变的,也可以是轻易被涂抹修改并被勒令为更重要事物让步的。
正因如此,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位自称采史官的狱中囚徒毫无信任。经历过的许多事情让他觉得文字和其背后命令其诞生的意志都是比世事更反复无常的存在。更何况是负责书写贯彻意志的文字的人。
见他不动,辛须尝抿嘴垂眼,复又抬眼直视:“我让你们找人来救治这个奴隶,不是因为他是我珍视的奴隶,而是因为他快死了。”
“更重要的是,你刚刚说了,这位大夫是被误抓的普通人。既然是清白之人,又何须牢头对他负责呢?等来接我的人到了,我会找人协商疏通,消除此人的牢狱记录,并将他安顿好。你现在在这里盯着,不是因为觉得我们是犯人,而是觉得我们不是人。”
辛须尝这话说得语惊四座。毕竟难得听到他说话不折中不委婉、不浑水摸鱼不语焉不详的样子。
就像受潮的纸张被换成了干脆的纸面,落下的笔迹不再边缘模糊,而是泾渭分明到尖锐。
但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辛须尝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刘虫樟还是没走。他站在原地,不动弹不还嘴,只继续盯着他们。
“是个汉子。”晏琢轻声道。
李现道忽然开口道:“你走吧,我会没事的。我虽然瞎了,但我闻得出,他们的味道,跟冶琅是一类人。”
童苏将手搭上他的肩膀,疑惑低头道:“大夫改行当猎犬了?”
李现道面无表情道:“你要是再这样下去,牢头只会更觉得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周围人没憋住,都在低声暗笑。
不知为何,看到这幅场景,刘虫樟紧绷着的脸反而有所松懈。
李现道继续对栅栏外说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现在我随身携带的只有针,这个奴隶的伤情我刚通过其呼吸声大致推断出来,现在还需要准备热水、手巾和治疗外伤的艾灰膏,劳烦你现在帮我去搜寻些来,越快越好。找齐这些东西花不了太久,他们还需要我治病,我应该能撑到你回来。”
童苏听见这番明显把他们预设成大坏人的话,立刻不爽起来。但曲秋一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用鞭把顶住他后腰窝,阴恻恻道:
“你要是再多说一句废话,这东西可不会只在这里了。没看到人都快死了?少贫嘴一句死不了你。”
童苏菊花一紧,不敢再言。
李现道的话说得刘虫樟有些动摇,但仍未挪步。没听到离去脚步声的李现道,继而说道:
“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同牢房的那几个人,竟然轮流值班盯着我、防止我用针自尽……他们从我被关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我藏着针,但一直没有向你报告,直到我治疗冶琅那天时才被你察觉。”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我一直想求死的事实。与其担心这帮人对我怎么样,还不如担心我会对自己怎么样。”李现道笑笑,“所以,快去帮我准备吧。如果再不动手治疗,他们恐怕是真要对我下手了。”
确认刘虫樟走出可以听到他们声音的范围后,童苏心情复杂地盯着在为关清之把脉的李现道的背影。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听刚刚那人的话,你原本可以直接离开吧。为什么不走?真因为想在这里等死?”
“明知故问。”李现道淡淡道,过分纤长的手指在关清之的手腕上微动,像蜘蛛腿在优雅爬行。
“为什么想死?”
“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想死?”
“我问的是,”童苏陡然加重语气,“为什么现在还想死?满妙家主已经死了,你师父的事……”
“你是想说,满妙死了,她害死我师父和万千普通人的事就一笔勾销了,我不该再执着于往事,是吗?”
李现道平静的语气让童苏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烤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通红的猪头。
他闭眼冷静片刻,再开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别跟我在这故意呛了。过去的事是没法平账的,但问题是,你要一直活在过去、以至于现在和以后都跟个活死人一样活着?”
“所以我不是要死吗。只是没机会成功。”
“你现在没死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出你不该死!”
童苏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即使他知道自己是最没资格对李现道发脾气的人。
在看着他经历这么多后还要求他配合自己和满菱的请求、让满妙善终,这件事他当年做出来时竟没觉出不对味,只一味近乎愚蠢地乐观认为,所有人都该往前看、所有人过往的伤口都可以弥合。
沉默寡言的李现道用现实给自己开了剂别再想当然的药方,并让他用三年的时间反复咀嚼吞咽再吐出又复咽。因为他根本就没想治这个在他眼里无可救药的自己,只想让自己记住苦头。
于是,在场其他人近乎于震悚地听到童苏用接近于哀求的语气说道:
“你是大夫,把死人救活才是你该做的。大家都知道让你活着,就是创造让万千、不,甚至是更多人活着的可能性。满妙夺走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你一心求死,造成的结果和她又有什么不同?”
童萝听自家大哥说话听得流冷汗。语气是挺好的,就是这话怎么霸道到几乎像不讲道理?大哥怎么敢把李现道拉去和满妙家主做的事相提并论?!
他战战兢兢地看向李现道、高度关注其一举一动。本来以为大哥稳重了不少,结果遇到故人说话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简直是奔着一尸两命去的。
然而李现道面容平静,白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牢房里显现出一种无限接近于瓷器的质感,倒映着关清之像瓷器裂缝般铺在膝上的发丝。
没人再开口。静得只剩罩灯内烛火的燃烧声。
终于,李现道动弹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像灯花爆般,一股脑全爆到他和童苏身上了。
“死不了。”李现道说着就从袖口内侧掏出一把针,“有外伤,但不是致命的。主要还是久思伤心,内外交困,引出积淤后应该会醒。”
“他确实经常不高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童萝黯然道,想到了关清之在满月镇时总是郁郁寡欢看着海面的样子。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李现道扎针的动作慢、但一直没停,没入的针长度看得童萝眼皮直跳。
“他可跟我不一样。相反,他求生意志很强,换个人扛着这具残缺的身体,应该早就不在了。”
“啊?”
曲秋一奇怪道:“你在啊什么?这很难看出来吗?真要死的人眼里是不会有……呃,那个词叫什么呢。算了,就是一种感觉,你意会就好。”
童萝忽然感觉很挫败。没想到看起来和关清之不对付的曲秋一都比自己更懂他。
他忽然想到什么,赶忙问道:“不对啊,你说他主要是内伤,为什么刚刚让牢头去找治外伤的艾灰膏?”
李现道的头往童萝说话的方向微微一偏,虽然童萝知道他看不见东西,但莫名感受到一股善意的蔑视。
“用来涂脸。你们把牢头支走,不就是不想让他看见关清之的脸吗?”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在童家时没听他少说自己美。真有这么美的话,在这个地方确实不能见人。”
“哈哈哈哈哈哈。”童苏没绷住。
“哦对了,还有,”李现道好整以暇地扎入最后一根针,感受着沿着针身传来的皮肉蓦的一颤,像刺中体内沉疴病灶核心般、刺断童苏的笑,“童藤也在这。为什么他没跟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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