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仝雷横从鸳鸯楼下来,望前堂来,来到县衙前厅。廊下布满了公人,见到朱雷都抬头见礼。左手边的耳房就是当时武松住的地方。朱雷打着灯笼走进去。
接着,公人将一个柳藤箱子端过来。里面都是些金银财帛缎匹,是武松在任期间得到的孝敬,若有人有公事来央浼他,给了酬劳,他就会存到这个箱子里。
一张大桌上,堆满了零碎的木块,有些是花瓣,有些已经能明显看出花朵的形状,只是还未雕刻完全。
雷横将木制花瓣放在手心里端详,笑道:“还真是有闲情逸致。”
在衙内人的叙述中,来自清河县的流亡者,打虎英雄武松,曾被发配,后又历经坎坷来到这间耳房,暂时居住过几个月。这间耳房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县衙里奔波数月,从来没有过朋友。没有人能够了解他。推开这间耳房,永远只能看见他在拿着心爱的小刀雕刻芙蓉花。
那把小刀是武松在进衙前就拥有的,哪怕是洗澡时也死守着,绝不让任何人触碰,也不接受任何别的武器来替代它,哪怕张都监已多次提出要给武松更昂贵更崭新的馈赠,他也会为了这把刀而拒绝。
就在中秋夜的宴席上,张都监执意要把养娘许配给他,他尝试着拒绝,却没能推脱掉,加之寄人篱下,又有伯乐之恩,他只能默认这桩婚事。那天晚上,他只顾喝酒,始终没有说话。
散席回去后,他把自己锁在这间耳房里,门窗不留任何缝隙,点起灯芯,就着扑朔的火光制作木雕的小芙蓉。做得好看就放进盒子,失败了就捏碎遗弃,继续专注于下一朵的刻画。周而复始,废寝忘食,持续了一天一夜。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以手工制品来取悦未婚妻,直至发现他把花都锁在特制的红盒子里,不许任何人翻看。
耳房里还找到了几套武松穿过的衣裳,可以以此准确并具体地勾勒出武松的体型。家具简陋廉价,但都收拾得整洁宽敞。墙上挂着一些枪棒兵器。
雷横在床头边发现了他们说的那个绛红色的盒子,锁得死死的,只能暴力打开。伴随着一声锤响,木雕的芙蓉花散落一地。老实说,若是以售卖手艺品为标准,这些花朵的制作水平只能让武松去要饭。
而事实上,衙内的人也从未见过武松将这些制品付之他用。他用储蓄来保证吃穿用度,其馀时间都在这个耳房里,用心爱的小刀安心打造木芙蓉,以便消磨枯燥的岁月。
有人曾问他:“武都头,你要做那玩意儿做到几时啊?”
他低头制作木花,绝不移开目光,用平静的语气回答说:“直到终老。”
留下几个公人守候现场后,朱雷二人下楼去,准备到灶房里弄点夜宵,毕竟连续熬夜少食,神仙来了也撑不住。
枯槁之间,冬风骤起。寒气像是浇铸在身上的斗篷,割刺着皮肤。雷横耸了耸衣裳:“就快下雪了。”“或许吧。”
两人端着面,坐在外面的阶梯上。
“我猜测是蒋门神让张团练帮忙报仇,记恨着快活林的事,结果没有得手,反而自食恶果。”
“我的思路也差不多,但正常而言,他不至于下此狠手。第一次争夺地盘,他只是把蒋门神殴打了一顿,事后还宴请众人,可见行事风格。而第二次的反击,却升级为了满门抄斩,尽情屠杀,这之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导致了武松的变质。”
“这期间不是发生了武松盗窃案么,他承认了见财起意。”
“我怀疑是栽赃陷害。”
“确实,谁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违和,那就是张都监他们买通知府咯?”
“唔,又是一桩不能得罪人的案子,估计查深了又要被上面的人叫停……”
“是啊。”
两人再没说话,只是嗦面吃酒,仰望冬月。下雨了。这夜患了重病,显得肤色暗沉。频繁的雨点仿佛而疯癫的脉搏。远方山冈的峭岩上吹来寒风,正呢喃着发高烧时的谵妄。而这一轮鼓鼓囊囊的月亮,就像一颗悸跳的心脏。偏偏这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家。
正吃得尽兴时,忽然自前厅处传来呐喊:“朱都头,雷都头!”紧接着就是一阵痛苦的尖叫和混乱的冲撞声。
两人瞬间酒醒了,浑身爬满了疖子大小的疙瘩,握刀奔向前厅。只见地上七七八八躺着伤重的公人,窗口边有一个高大的黑影。还未等他们看清楚,黑影便迅速跳窗离开。
雷横大叫一声:“哪里跑!”飞也似的追了出去。朱仝留下来顾看伤者,叫来其他人帮忙送去急救。
“朱都头……”其中一个公人奄奄一息地说道,“一定是武松,一定是。”
朱仝咬着牙说:“我知道。”
黑影身手敏捷,从角门处溜出衙内,黑夜中,只能看见一点反光在飞窜。而雷横向来以速度和飞跃地形著称,人称插翅虎,自然不遑多让。两人在空阔的街道上驰骋,雷横很快追赶上来,就势抓住对方衣背,望前一扑,一齐扑撞在地,滚动了几圈。
顶着后脑勺碰撞的疼痛与眩晕,雷横试图压制住对方。月光照亮了这个男人的脸,雷横惊奇地发现,对方额头上戴着金戒箍,浓密的头发披散开,脸上两道金印,脖子上挂着一串人顶骨数珠,数珠之间串着一朵木头雕成的小芙蓉。同时,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副画卷。
只是一个愣神,雷横就感到自己被他翻身掀倒在地。雷横挺手中朴刀,再次扑去,却不过几回合,右臂就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
“该死!”雷横喊了一声。
他扶着颤抖的右臂,再次追上去时,武松早已经飞踏上女墙,跳出了城门,消失在了雨幕中。
就这样,雷横在滂沱大雨中亦步亦趋地回到了衙内,血拖了一地。
朱仝才处理完其他公人的抢救,一回来便看到他这副虚弱的模样,恨得脱口而出:“武松根本不是英雄好汉,他是下手狠毒的魔主!”而雷横已经没有了力气接话。
将雷横也送去治疗后,朱仝感到自己精神焕发,尽管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他也不在乎,立刻回去侦查。
据之前的伤者讲述,他们正在耳房附近巡逻,已经换了几次岗,未发现任何异常。大约在朱仝雷横下去灶房后不久,有一个公人被不知从何窜出的武松一刀割喉,当时谁也没注意到,直到另一个公人巡逻至此才发现尸体。此人立刻大叫朱仝与雷横,并冲入耳房,接着就是武松跳窗入内,击倒在场所有人,在床头附近搜寻着什么,隐约听到类似柜子打开的声音,之后便跳窗逃走了。
朱仝想到,如果武松在短时间内搬弄家具,又挪动回来,显然时间是不够的,并且挪动的声音会很明显,公人不可能听到开柜的声音却无视了搬动。朱仝来到床头附近,打着灯笼仔细摸索,看到了一块空缺的墙面。里面有一个可以容纳盒子的小空间,木盒是打开的,里面却空空如也。
“为了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朱仝想,“他甚至能冒着死刑的危险回来。”
天亮后,朱仝马不停蹄去往沧州。
来到沧州古村中,过了石桥,果然能见绿柳荫中有一座大庄园,周边流淌着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荫中一面粉墙。庄客们看见朱仝的装束,都明白了七八分,却泰然自若,引他到庄里去见庄主。
就这样,朱仝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沧州小旋风柴进。朱仝见他龙眉凤目,人物轩昂,资质秀丽,慌忙施礼。柴进请他坐下,叫人来侍奉端茶,问他有何贵干。
朱仝便拿出通缉令:“我想询问曾在贵庄逃难的武松。”
柴进笑道:“小可平生专爱结识江湖上好汉,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敕赐丹书铁券,但有好汉藏在我家的,从来无人敢搜查。”
朱仝只能赔笑:“小人也是出于职责,还望柴大官人谅解。”
“武松不在这里,就算他要再来,我也不会再接纳他。如若不信,只管搜查。”
“我只询问一些武松的事迹,请柴大官人配合。”
柴进思忖片刻,答应了朱仝。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武松。据他所言,武松曾经自以为打死了人,慌忙来沧州投奔。武松是个性气刚猛的人,一旦吃醉了酒,就要出拳打人,因此众人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状,讲述他如何刻薄无礼,如何小性暴力。武松曾自辩说,他打的都是管顾不当,或者有意冒犯、排挤鄙视的那些人,他是为了维护自尊,但柴进并不放心上。
朱仝问道:“除了贵庄外,武松犯事后还有其他躲藏处吗?”
“他认识宋公明,两人是结拜兄弟,或许宋公明会接纳他,宋公明已经在半年前被取回去了,应该是回到郓城县了吧。”
“我知道了……他有无别的亲戚关系?”
“只听说过他有个亲哥哥,是个卖炊饼的,别的亲戚关系不曾听说。不过,他都和哥哥相依为命二十多年了,要是有个亲戚,也不至于这样吧。”
“说的也是。在投奔贵庄之前,武松一直生活在清河县吗?”
“这倒不是,”柴进笑了一声,“他曾经酒后失言,说自己五岁之前住在河北省一个大宅里。”
朱仝惊得放下酒碗:“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不是武大的亲弟弟?”
“哈哈,不是不是。他六岁左右没了父亲,在这之前,他的父亲给当地的一个大家做枪棒教头,给那里的主人家做亲随梯己,他们一家三个就住在那里的一间耳房。后来那个主人家被赵官家钦点去维扬地面到任了,他们才搬出来。”
离开柴庄后,朱仝一边抚摸着爱马,漫步于村间小道上,一边陷入了深思。
如果武松酒后吐露的是实话,那他也有可能是去南方投靠曾经的主人家了,既然父辈之间有过主仆之谊,彼此又是好聚好散,那么收留一个无依无靠的武松也是情理之举。对于钟鼎之家而言,多养个汉子干点杂活儿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可是,线索到了这里,真的要顺着查下去吗?在山东和河北之间来回办案并不困难,可要是从山东跑去江南扬州,那案件的性质和成本可就大不一样了,更何况还可能遇到上头的阻拦。退一万步,即便没有任何阻碍条件,去了江南就真的能找到武松吗?逃往南方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已。在大海捞针之后,如果一无所获,等待着他朱都头的会是更严重的后果。
真的要继续查下去吗?
朱仝再一次叩问内心,感到了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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