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与愿违。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管道口传来。
我立刻警惕地抬起头,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一个小小的、怯生生的脑袋探了进来。是那只橘白长毛猫。
它看起来更狼狈了,毛发凌乱,沾满泥雪,耳朵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但那双眼睛……是明亮的蓝色,像被雪洗过的天空,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担忧和……感激?
它嘴里还叼着那条该死的、惹祸的干小鱼。
阴魂不散。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我都为你受伤了,你还想怎么样?来看我笑话吗?
我喉咙里的低吼更加响亮,充满了警告:“滚开!离我远点!”
它被我的凶恶吓得缩了一下脖子,但没有离开。它犹豫着,慢慢挪了进来,保持着一段它认为安全的距离。管道空间不大,它一进来,就带来了外面寒冷空气的气息,还有它身上淡淡的、奶腥味混合着尘土的味道。
它把嘴里叼着的那条干小鱼放在地上,然后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朝我的方向推了过来。
那双蓝眼睛一直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进贡?报答?还是侮辱?(觉得我可怜?)
我阿烬再落魄,也不需要别猫的施舍!尤其是一只看起来就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小奶猫的施舍!
怒火和莫名的烦躁涌上来。我更加凶恶地哈气,伸出前爪(没受伤的那只)猛地一拍地面,发出声响,试图吓走它:“拿走你的东西!滚!”
它又被吓得一哆嗦,耳朵向后贴成飞机耳,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几乎要退到管道口。
但它停住了。
它没有逃走,反而再次看向我流血的后腿。那双蓝眼睛里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
它没有再试图靠近我,也没有再看那条鱼。
它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趴伏下来,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毛团,然后,它那条蓬松的、虽然沾满了灰但依然能看出原本洁白的大尾巴,轻轻地、轻轻地伸了过来,盖在了我受伤的后腿上。
动作轻柔得几乎像一片雪花落下。
紧接着,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咕噜噜……咕噜噜……”
是呼噜声。猫科动物表示满足、安抚、友好的声音。
我浑身猛地一僵。所有凶狠的表情、威胁的低吼都凝固在了脸上。
那轻柔的尾巴覆盖,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毛毯,隔绝了伤口直接接触冰冷空气的刺痛。
而那细微的呼噜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振动频率,透过接触的皮毛,一丝丝地传递过来,像微弱的电流,窜过我的四肢百骸。
已经多久了?多久没有另一个活着的生物,带着善意靠近我?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毫无攻击性的接触?
被抛弃之后,所有的接触都伴随着驱赶、伤害或者冷漠。
我早已习惯了用尖刺包裹自己,用凶狠吓退一切靠近者。我甚至以为自己不再需要这种接触。
可是这一刻,这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安抚,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涟漪。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既没有再次哈气驱赶,也没有接受。我只是沉默着,感受着后腿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和振动。
管道外是呼啸的寒风,管道内,我和一只陌生的小猫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僵持的安静。只有那细微的、持续的呼噜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轻轻回荡。
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赶他走,也没有碰那条鱼。我只是慢慢地收回了龇出的牙,停止了低吼,重新趴伏下来,把脑袋搁在前爪上,闭上了眼睛。
假装睡觉。
或者说,我需要用伪装来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那只叫软糖的小猫(后来我知道了他叫软糖),似乎明白了我的默许。
他没有得寸进尺地靠近,也没有停止呼噜声。他就那样安静地趴在不远处,尾巴依旧轻轻地盖在我的伤腿上,像一个小小的守护者。
那一天,在冰冷的废弃管道里,我舔舐着身体上的伤口,心里却为一道莫名其妙的裂缝而烦躁不安。
信任?不,那太遥远。但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共存”,似乎悄然开始了。
第二天,我是被饿醒的。
后腿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凝固,稍微好了一些,但依旧疼痛,行动不便。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那是极度饥饿的感觉。
我睁开眼,第一时间警惕地看向管道口。
那个小灰团还在。他蜷缩在离我差不多一臂远的地方,睡得正沉。小脑袋枕着自己的爪子,呼吸均匀,身上的毛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条干小鱼,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我们中间的空地上。
看着那条鱼,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似乎是被我的动静惊醒,软糖的耳朵动了动,也睁开了眼睛。那双蓝眼睛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看到我时,立刻清醒过来,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询问意味。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条鱼,再次用爪子把它往我这边推了推。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哈气。但骄傲和警惕让我无法轻易接受。
我扭过头,无视那条鱼,忍着后腿的疼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准备出去觅食。生存是第一位的,尊严不能当饭吃,但我有我的方式。
看到我要离开,软糖立刻站了起来,有点着急地跟在我后面,但又不敢跟得太近。
外面的雪小了一些,但依然寒冷。行走变得困难。
我专注地搜寻着任何可能藏有食物的地方:垃圾桶边缘、墙角、下水道口……软糖学着我的样子,也开始四处嗅闻,但他显然毫无经验,更多的是在雪地里扑腾,弄得鼻尖都白了。
一无所获。暴雪让一切都陷入了停滞,连人类都很少出门,更别提丢弃食物了。
饥饿感更加强烈。后腿的疼痛也因为行走而加剧。
我靠在一堵冰冷的墙边,喘着气,感觉体力在快速流失。
软糖蹲坐在我不远处,看着我的样子,似乎很担忧。
他忽然站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那是昨天他被围攻的死胡同的方向。
他去干什么?找死吗?
我想叫住他,但发出的只是沙哑的呵气声。我只能焦躁地看着他消失在小巷尽头。
过了一会儿,他居然回来了,嘴里叼着一点点……看起来像是发霉的面包屑?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他兴奋地跑过来,把那一丁点东西放在我面前,期待地看着我,尾巴尖轻轻摇晃。
那点东西根本塞不了牙缝,而且脏得离谱。
但我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满是“快夸我”神气的蓝眼睛,第一次,哈气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见我不动,似乎有些困惑,又用鼻子把面包屑往我面前顶了顶。
最终,我低下头,极其迅速地、几乎是囫囵地吞掉了那点面包屑。味道糟糕透顶,但胃里的灼烧感似乎缓解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看到我吃了,软糖立刻发出了满足的、响亮的呼噜声,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真是只蠢猫。
但……或许没那么讨厌。
之后的日子,这种模式诡异地固定了下来。
软糖似乎认定了要跟着我。每天他都会出去寻找食物,每次找到一点点东西,都会兴高采烈地叼回来,分给我一大半,无论我表现出多么不耐烦和凶恶。
有时是一片冻僵的菜叶,有时是半根鸡骨头(被他舔得干干净净),有时甚至只是一小片看起来像食物的塑料纸(被我没好气地拍开)。
我依旧很少给他好脸色,依旧会在被他吵醒时发出威胁的低吼。
但我没有再真正地驱赶他离开管道。他每晚依旧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时会试探性地把尾巴伸过来,盖在我的伤腿上(后来伤好了,他就盖在我比较冰凉的爪子上),我也……默认了。
甚至,我开始下意识地留意他的动向。
有一次,他为了捡马路中央一个被压扁的塑料包装袋(他以为里面有食物),差点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到。
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声中,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藏身处冲了出去,对着那边狂躁地嚎叫,故意撞翻了路边一个半空的垃圾桶,发出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软糖吓得叼着那个破袋子飞快地跑回了人行道,而我在人类的怒骂声追来之前,敏捷地跳上围墙溜走了。
回到管道后,我对着瑟瑟发抖的他哈了半天气,骂他蠢,骂他找死。
他缩着脖子听着,等我骂完了,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爪子。
那一刻,我心里的怒火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无奈的、陌生的情绪。
我好像……惹上了一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而这个麻烦,正用他最笨拙、最固执的方式,一点点地撬动我冰封的世界。
严寒并非一成不变。再坚硬的冰,也有被阳光撬开缝隙的时刻。
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暴虐低温,终于在某一个清晨,显露出一丝疲态。风依旧冷,但不再是那种刮骨剔钢的利刃,反而带上了一点…犹疑的、湿润的气息。
屋檐下垂挂的冰棱开始滴水,嗒,嗒,嗒,敲击着下方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像是在叩问冬日的统治。
积雪开始消融,不再是蓬松柔软的粉末,而是变得沉重、潮湿、污浊,露出下面被掩盖了一个季节的真相:枯黄的草根、冻毙的虫豸、腐烂的落叶,以及人类丢弃的各式各样的垃圾。
整个世界仿佛从一场白色的、寂静的死亡中慢慢苏醒,露出其斑驳而真实的、并不美好的面容。
我的伤腿在缓慢愈合,结痂,长出新的粉色皮肉,痒得厉害。
我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舔舐它,试图缓解那种深入骨髓的痒意。
软糖总是歪着他的小脑袋,用那双澄澈的蓝眼睛专注地看着我舔伤口,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模仿着动动自己的小舌头,蠢得让人不忍直视。
管道偶尔传来的那点微弱暖意彻底消失了。人类似乎彻底遗忘了这条废弃的线路。
夜晚变得难熬,潮湿的冷比干冷的酷寒更让人难受,它能钻进毛发深处,带走那点可怜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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