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三楼窗外的香樟树开始落叶时，林小雨已经能熟练地调节输液速度，甚至能看懂监护仪上大部分数据。晨光里，她握着热毛巾给母亲擦脸，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周医生查房。"护士推开门的声音让她下意识背过身整理头发。等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挂好无懈可击的微笑——直到看见周文白大褂下摆的咖啡渍，和手里提着的那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吃过早饭了吗？"他自然地把包子分给护士站，"食堂今天荠菜馅的还不错。"
这是母亲住院的第十七天。林小雨见过周文被情绪激动的家属围堵时依然条理清晰的解释，也见过他凌晨三点蹲在走廊给流浪猫喂火腿肠。有次母亲突然窒息，他冲进来实施急救的样子像劈开黑暗的闪电。
王素芬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开始有精力操心别的事："小雨，你请这么多天假，公司会不会有意见？"
她正削着苹果，刀尖微微一顿。手机里确实堆满了未读邮件，助理发来的最后通牒还躺在收件箱里。但看着母亲消瘦的脸颊，她只是笑笑："项目都安排好了，别担心。"
苹果皮断在垃圾桶里。她想起昨天视频会议时，下属欲言又止的表情。职场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清楚。但此刻，她更清楚的是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
周文检查完体征，突然说："下午有个心脏康复讲座，王阿姨可以听听。"他转向林小雨，"家属最好也参加。"
讲座设在阳光房。她推着轮椅进去时，周文正在调试投影仪。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白大褂上划出明暗交错的光带，他微微蹙眉调试设备的侧脸，莫名让她想起大学时那个总在图书馆角落看书的学长。
"很多人认为心梗出院就万事大吉..."周文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他讲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问"我这样说能听懂吗"。有家属提问时，他会先肯定"这个问题很好"，再耐心解答。
林小雨看着前排那个认真记笔记的年轻妻子，突然想起陈昊演讲时从不允许观众打断的样子。两种截然不同的权威感，一种令人如沐春风，一种让人不寒而栗。
苏梅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出现在病房时，带来一罐还温热的黄豆猪脚汤。"李强他妈熬的，非要我送来。"她打量着林小雨的素颜，"你瘦了。"
保温桶的香气里，林小雨数着输液管里的滴答声。闺蜜今天涂着枫叶红口红，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礼物。那时她们还在吐槽陈昊送的爱马仕颜色老气，现在那个包正装着尿垫和化验单。
"刘医生说下周可以做支架手术了。"她扯开话题。
"然后呢？接着当你的二十四孝女儿？"苏梅压低声音，"陈昊昨天约我喝茶，说只要你点头，他马上安排婚礼。"
窗外的晚霞烧得正烈，林小雨想起某个同样绚烂的黄昏。当时她穿着十万块的高定裙子站在游艇甲板上，陈昊正把戒指套进她手指。海风吹散合影时，她突然发现珍珠戒指的大小不太合适——就像他们的关系，华丽却总在细微处硌得生疼。
"婚纱改好了，要试吗？"店员发来消息时，她正在医保窗口排队。手机屏幕映出周文的白大褂衣角，他正弯腰给坐轮椅的老人系鞋带。
此刻，猪脚汤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她轻声问："梅梅，你后悔过结婚吗？"
苏梅怔了怔，手指无意识摸着孕肚："有时候会。但每次产检听到胎心，又觉得值得。”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母亲在睡梦中咂咂嘴，像回到孩童时代。
手术同意书签字的那个下午，暴雨初歇。林小雨在楼梯间撞见周文靠着墙吃面包，蛋黄酱沾到嘴角。他慌忙擦拭的样子，突然让她想起大四那个总在画室吃泡面的学长。
"怕吗？"他问的是手术，眼睛看的却是她攥到发白的手指。
她该说怕的。就像每次面对陈昊时那样，恰到好处地示弱能换来更多礼物。但此刻看着周文衬衫领口磨起的毛边，她竟脱口而出："你主刀我就不怕。"
这句话后知后觉地烫红了耳根。她看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左眉骨有道浅疤，像白玉上意外的刻痕。
"你母亲年轻时是不是教语文？"周文突然问，"我哥当年总逃课，就是王老师天天放学给他补课。"
世界突然缩小成楼梯间方寸之地。她听着那些从未听说的母亲往事：怎么用工资买参考书送贫困生，怎么在家长会上为单亲家庭的孩子辩护。这些故事里的母亲，比她记忆里那个总在叮嘱"找个好人家"的女人要鲜活得多。
"你哥...现在好吗？"
"开了家修车行。"周文笑笑，"总说要不是王老师，他早辍学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护士来找周文去会诊。他离开前塞给她一颗水果糖，糖纸带着消毒水的气息。她剥开糖纸，橙子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手机屏幕亮起陈昊的消息："明天我来接你。"
柠檬黄的糖纸在指尖翻飞。她慢慢打字："妈妈要手术，走不开。"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楼梯间窗户吹进的风，带着雨后的清新。
手术前夜，林小雨在陪护床上辗转难眠。凌晨两点，她悄悄走到护士站接热水，看见周文还在办公室写病历。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微驼的背脊，电脑旁摆着个小小的多肉植物。
"还没下班？"她轻声问。
他抬头，眼镜滑到鼻梁："还有个病历要整理。"目光扫过她单薄的睡衣，"晚上凉，多穿点。"
热水器咕噜作响。她看着公告板上密密麻麻的排班表，突然问："当医生很辛苦吧？"
"每个行业都不容易。"他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就像你们做设计的，经常熬夜改方案？"
她怔住了。从来没人问过她工作累不累，陈昊只会评价她的作品"够不够档次"。
"其实..."她鬼使神差地说，"我可能快要失业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荒唐。为什么要对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医生吐露这些？但周文只是点点头："需要推荐工作的话，我认识几个开设计公司的病人。"
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是平等的尊重。回病房时，她看见他办公室的灯又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的灯塔。
手术很成功。林小雨守在复苏室外时，手机震动不停。公司群聊里正在庆祝新项目中标，那些她熬夜做的设计方案被改头换面，负责人变成了她的副手。
她平静地看完，按下退出群聊的确认键。窗外，香樟树的叶子黄了大半，像镀金的蝴蝶。
周文下班时带来个好消息："明天可以转普通病房了。"他顿了顿，"你也该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这才想起已经三天没洗澡，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镜子里的人瘦了一圈，黑眼圈明显，却有种陌生的坚定。
回公寓洗澡换衣服时，物业送来积压的快递。最上面是陈昊寄来的珠宝盒，附言卡上印着烫金的"抱歉错过你生日"。她打开盒子，钻石手链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手机响起，是陈昊："喜欢吗？明天陪我去..."
"我们分手吧。"她打断他。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因为那个医生？"
"因为我想当个人，"她看着镜中素颜的自己，"而不是装饰品。"
挂断电话，钻石手链被扔进抽屉深处。窗外下起小雨，她想起周文白大褂口袋里总是备着的创可贴。
雨停时，天边出现双彩虹。她拍下照片发给周文："妈妈说谢谢你的创可贴。"
消息秒回："是阿姨膝盖擦破皮那个？应该的。"
她看着对话框，突然发现彩虹的弧度，很像某人笑时的眼角纹路。
转病房那天，王素芬突然说："周医生这样的踏实人，比那些浮云可靠多了。"
林小雨正在插花，剪刀差点划到手。粉色的康乃馨在花瓶里摇曳，像少女的心事。
周文来帮忙推轮椅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不同于陈昊永远精致的古龙水，这种味道让人想起阳光晒过的被单。
"你母亲恢复得比预期快。"他调整着输液架高度，"家属的陪伴很重要。"
这句话像温暖的潮水漫过心脏。她看着他和护士熟练地交接工作，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磨损的表带。
出院前最后一场雨来得突然。林小雨站在住院部门口等出租车，看见周文撑伞送一个坐轮椅的老人上车。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他却把伞完全倾向老人那边。
出租车驶离时，她回头望去。雨幕中那个撑伞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却比任何璀璨灯火都清晰。
手机响起，是苏梅发来的B超照片："猜猜是男孩女孩？"
她放大图片，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突然很想告诉谁，最后只设成手机壁纸。
雨刷器划出扇形的水痕。她想起周文办公室那盆多肉，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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