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灯会,火树银花。御河两岸人潮如沸,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帝京的夜空。巨大的鳌山彩灯堆叠如山,璀璨夺目。
忽而,惊呼与哭喊撕裂了节日的华美。不知何处蹿起的火苗,借着风势,瞬间舔舐上彩绸与竹骨,烈焰贪婪地吞噬着花灯,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人群顿时混乱,惊恐的推搡与踩踏如失控的洪流。
羲泽正随梁悟夫妇在附近的高阁赏灯,变故突生,他眼尖地瞥见,梁忱那身显眼的鹅黄宫装,被汹涌的人浪裹挟着,正跌向一片燃烧倒塌的灯架。
他几乎是本能地跃下栏杆,逆着奔逃的人潮,冲向火势最凶险的鳌山核心。
热浪灼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梁忱的绣鞋不知被谁踩掉,发髻散乱,脸上沾满烟灰,惊惶失措,一根燃烧的巨木带着火星轰然砸向她头顶。
他身形如鹰隼疾掠,强臂猛地将梁忱拽入怀中,滚烫木料擦过肩背,火星溅落衣袍。递过一浸水手帕,低喝一声“遮住,闭气”,玄色披风兜头罩下,隔绝了灼烟。
梁忱在他臂弯中颤抖如惊雀,指尖死死攥着他的衣襟。羲泽护着她左突右冲,身后烈焰如兽嘶吼,每一步都踏在灼烫砖石上,碎屑落肩背,闷哼被呛咳吞没。
不知奔逃了多久,终于撞开混乱人潮,将她安置在御河石栏边。
清新空气灌入肺腑时,羲泽才觉出喉间生疼,似有焦烟灼烧。指尖拂过她面颊,烟灰与泪痕斑驳,唯有那双眸子还亮着,却染着惊惶的雾气。
她不过受了些擦伤,羲泽松一口气,哑声道:“公主在此稍候,侍卫即刻便至。”转身欲返火场,衣角却被攥住。
“你、你是谁?”她声音颤如新雪坠冰。羲泽脚步一顿,夜风扯动鬓发,火光在侧脸烙下模糊的影。
肩背疼痛忽而尖锐起来,那溅落的火星,怕已灼破了皮肉。但未及多想,羲泽已如离弦之箭,再次没入那片吞噬光明的烈焰与喧嚣之中去救人。
混乱平息后,梁忱裹着宫人送来的厚毯,坐在临时安置的暖阁里,心神恍惚。惊惧稍定,救她之人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玄色的披风,那清冽的松柏气息,那低沉的声音。还有,那片被她慌乱中扯下的、带着焦痕的赤色袍角。
门帘轻响,景彦平走了进来。他同样衣衫凌乱,发髻微散,俊朗的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肩上似乎也有些狼狈,关切地询问:“三殿下可安好?方才火起混乱,实在惊险!”
梁忱的目光落在他肩上。那里,赤色的锦袍上,赫然有一片新鲜的、不规则的焦灼痕迹。位置、大小,竟与她记忆中那片被扯下的袍角如此相似。
而他身上,也隐约带着一丝松柏的冷香,惊魂未定的少女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是他,是景彦平救了我!
“景世子?”梁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目光紧紧锁住他肩上的焦痕。
景彦平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肩上的痕迹,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安抚的、略带疲惫的笑意:“无妨,些许火星溅到而已,殿下无事便好。”
他这温和的态度,在梁忱惊悸未平的心中,被无限放大成了默认的温柔与英勇。
后来宫中彻查火因,皇帝惊怒之余,亦听闻夕瑶公主险遭不测,幸得靖远侯世子景彦平,奋不顾身,英勇相救。
龙颜稍霁,又念及景家世代忠良,世子年少英武,与公主年岁相当,一纸赐婚的圣旨,便在半月后,带着对忠臣的嘉许和对爱女的怜惜,降到了靖远侯府。
羲泽得知赐婚消息时,正立于廊下擦拭佩剑。剑身映月,寒芒如秋水,他指尖抚过剑脊,忽觉掌心微颤,剑刃在烛光中晃出一瞬涟漪。
那涟漪恰似他心湖被投石击碎,波纹未散,却已强自按捺。他垂眸,将剑鞘缓缓归位,动作如常,仿佛未闻惊雷。
脑中骤然浮现那夜火场。浓烟蔽月,梁忱被困于坍塌的梁柱之下,衣袂燃如赤蝶。景彦平确在火场附近,鲜衣怒马的身影穿梭于烈焰,试图指挥救火,衣袍边角沾了火星,恍若披星戴焰。
而羲泽自己,却如幽影潜入火海,以湿布掩面,将濒死的梁忱拖出地狱。他记得她咳声如碎瓷,记得她发间焦痕如烙印,更记得自己臂上灼伤至今未愈,每逢阴雨便痛如蚁噬。这些,他皆未言。
更记得她自幼对景彦平的那份好感。春日围猎,她总偷眼瞧那少年驰马如风;秋夜宴上,她藏于帘后,听他笑谈边塞轶事,睫上染露犹不自知。
那份懵懂情意,如春芽破土,虽未开花,却扎了根。羲泽深知,成全她,便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将那块浸血的素帕收入乌木匣,帕上焦痕如一道永不会愈合的伤口,匣中封存了他所有未吐的言语、未燃的情愫,以及那夜火场中,他为她挡下坍梁时迸裂的肋骨之痛。
她得偿所愿,嫁与心仪之人。而救她之事,若揭破,不过是一枚石子投湖,溅起涟漪,终将归于沉寂。他从未想过以此邀功,更不愿成为她锦绣人生中的杂音。
哪怕那杂音,是他用血肉换来的无声守护。
指尖触匣,冰凉沁骨,如握着一块寒玉。乌木匣沉甸甸的,压在他掌心,亦压在他心头,似要将所有灼热的情、痛的伤、未死的念,皆沉入永不见光的深渊。
窗外残阳如血,挣扎着攀附宫墙,终被夜色吞尽。黑暗如泼墨,倾覆了整个小院。羲泽立于暗处,恍觉自己亦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如钝刀剜心。
羲泽在暗处窥见一切,忆起梁忱今日出嫁的模样,她本该嫁给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可景家骤然倾覆,罪名如泰山压顶,她视若星辰的景彦平,连同整个靖远侯府,被踩入泥泞。
他想起她跪阶时的模样,想起她破碎的嫁衣下颤抖的肩,想起她泣血时睫毛凝成的泪珠,每一念,皆如针刺。
她从来不是池中柔莲,她是断崖上的野梅,风雪愈烈,愈绽愈烈。她选择了那条荆棘丛生、杀机四伏的路,如飞蛾扑火,明知焚身,义无反顾。
羲泽看得清楚,无力拦她,亦无法拦她。他忽觉自己错了,成全她的心愿,未必是护她,放任她孤身赴险,才是推她入深渊。
她的娇躯如何抵得过朝堂的暗涛,她的孤勇如何敌得过权贵的铁腕。
羲泽立于暗室,焦灼与痛楚如两柄烙铁,一灼心脏,一烙神魂。那痛比当年火场灼伤更甚。火伤尚可愈,此痛却似毒藤缠心,愈绞愈紧。
猛地合上木匣,匣内素帕的焦痕似在嘶吼。
他疾步而出,靴底踏碎一地月光。夜风卷他衣襟,他知前路险恶,知她不会罢休,知她必蹈血海,却再不能袖手旁观。
肃王梁悟刚送走几位为靖远侯府一案忧心忡忡的宗室,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羲泽不顾侍卫通传,径直闯入书房,单膝重重跪地,赤衣下摆荡开冰冷的弧度,膝骨砸落青砖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王爷!景家一案,恐有冤屈!”他不再如平素一般称呼“表兄”,声音紧绷,透出破釜沉舟的决绝,“公主殿下必会追查此案,此路凶险,九死一生,臣羲泽,恳请王爷允准,以侍从之身,护卫公主左右,助她查案。”
梁悟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跃动:“侍从之身?羲泽,你想清楚。此案牵涉之深,远超你我想象。白启、边党,皆欲置景家于死地,夕瑶涉入其中,便是他们的眼中钉。你跟着她,便是将自己置于刀尖火海。”
“臣清楚。”羲泽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寒铁,毫无退缩,“臣愿为公主手中刀,劈开前路荆棘,愿为公主身畔盾,挡下暗箭明枪,纵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只求王爷成全。”
梁悟凝视他良久,沉沉一叹:“你待夕瑶之心,本王岂能不知。只是……”他顿了顿,“此事,夕瑶可知你心意?”
羲泽眸光一黯,垂首道:“不必让公主知晓。王爷只需下令,命臣随行护卫即可,臣愿做她身后一道影子。”声音低沉下去,隐着不易察觉的涩然。
屏风后传来一声叹息,肃王妃阮玉竹缓步走出,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梁悟案头,眸光扫过跪得笔直的羲泽,那双温婉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疼惜、了然,更有深深的无奈。
“在宥,”她轻声唤他的字,声音柔和却如针尖刺入羲泽心底,“你这又是何苦?做无名无姓的影子,护一场可能永无回响的痴心?”
羲泽肩背挺直如松,沉默以对。烛火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阴影,掩去所有翻涌心绪。
阮玉竹看着他固执而沉默的侧影,终究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痴儿,真是个痴儿。”
窗外,春寒料峭。夜风呜咽着穿过庭院,卷起几片零落的残梅。羲泽依旧跪在那里,静默如蜡,将痴心与决绝,深深封存于这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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