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邸沉疴之气弥漫,药香混着凋萎花息,丝丝缕缕缠人肺腑。锦帐深处,齐王妃景彦敏卧如枯蝶,昔日明艳容颜枯槁如秋叶,眼窝深陷,映着窗外刺目春光。
家道遽然倾颓,侯府查封,连番惊雷碾碎这位将门虎女的脊梁。她咳声撕心裂肺,帕上洇开的暗红,染透素帛。
跛足的齐王梁惟立于榻前,目睹妻子形销骨立,眼底赤红。他骤然转身,道袍下摆扫过冰冷地砖,决然向外行去。
金阶玉陛,雨丝斜扫龙纹石,溅起细碎银星。梁惟缓行,衮龙袍沾水,至殿前,跪伏如雪覆石,脊梁挺直如松,声音朗朗:“景氏一门,世代忠良,今遭横祸,儿臣愿以残躯保之!”
皇帝高坐龙椅,面色沉如积雨云,拂袖:“景彦章贪墨已成铁证,齐王休要多言!”
乾安宫前,汉白玉丹墀被晌午日头晒得灼人。
梁惟卸下环佩玉带,除去金冠华服,仅着素白中衣,他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炽热金砖之上,汗珠自额角滚落,砸地瞬息蒸发,“儿臣梁惟,叩请父皇圣察!”
嘶哑之声穿透死寂宫苑,震得檐角铁马叮咚,“靖远侯府世代忠烈,景彦章一案必有冤屈!求父皇开恩,重审此案!”
额头重重磕下,闷响惊飞檐下栖雀,血痕渐染砖面,殿门紧闭,唯日头无声移动,将他影子自西渐拉向东,如被拖拽入深渊。
汗水浸透素衣,紧贴嶙峋背脊,那条伤腿在滚烫地面与自身重压下,颤抖痉挛,刺痛入骨。他牙关紧咬,下唇沁出血丝,身体纹丝不动,恍若一尊燃尽心火的石像。
心火炽盛、感染风寒的梁忱为小宫女惊慌耳语引来。她拖着病体,从芷兰宫奔至乾安宫侧回廊,一眼望见丹墀上那抹刺目素白。
她的二哥,大梁尊贵亲王,正以自毁姿态,卑微跪伏帝国威权之下。
他微微颤抖、因旧伤无法挺直的脊背,在无遮烈日下,脆弱如曝晒的枯竹。梁忱睫上凝露如泪,她知兄长久跪无益,却无力拦。喉间哽塞如吞铁,掌心攥紧白绢,指节发白。
忽有雨至,雨线如银箭,斜刺入梁惟僵直的脊梁。他跪处积水渐深,寒彻骨髓,膝骨浸如冰雪。
远处宫娥碎步声近,他抬眼,见梁忱素衣携伞而来,鬓边白绢随风簌簌。她欲扶他,却被梁惟抬手阻:“夕瑶,走远些,此乃本王为景氏叩请之身,不容半分亵渎。”
雨幕中,兄妹二人一跪一立,如两株被狂风摧折却未倒的枯松,枝干尽裂,犹存残魄。
内殿终于传来响动,沉重殿门开启一线,大太监苍白无须的脸探出,声音尖细冰冷:“圣上口谕,齐王梁惟,御前失仪,妄议朝政,着杖责三十,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出府,即刻执行!”
两名魁梧禁卫上前,不由分说架起梁忱。“三公主莫怪!”她挣扎欲求情,被粗暴拖下丹墀,裙裾扫过阶石沾上泥渍。大太监又言,“圣上还说,若有阻拦说情者,同罪论处!”
梁惟回眸嘶吼,“卿卿休要多嘴!快些回宫!”
内侍捧杖,杖影落在梁惟脊背,雨水混血,沿阶而下。
杖击锤下,痛入骨髓,血肉迸裂之声,他咬着牙,膝行不退,血渍在阶石绽开一朵朵猩红的花,绽而复灭,灭而复绽。
那条跛足在拉扯中无力拖曳,在光洁金砖上留下一点刺目湿痕。不知是汗,抑或膝头磨破渗出的血,蜿蜒如蛇,钻入石缝。
梁忱死死捂住嘴,将悲鸣咽回腹中,喉间呛出腥甜。她目送梁惟被拖走的背影,望向紧闭的乾安宫门,一股火焰自心底轰然燃起。
帝心已死,景氏之冤,唯血可洗。
肃王府书房,沉香静燃,青烟笔直。肃王梁悟端坐紫檀大案后,批阅北境军报,眉宇凝着边关风霜,门外忽起喧哗。
“公主殿下!王爷有令,不见任何人……”
“让开!”
门被猛力推开,梁忱一身天水碧宫装,发髻微乱,几缕碎发黏在汗湿额角,眼眶通红,眸光亮得惊人。她不顾侍卫阻拦,直闯而入,目光如炬,定在梁悟面上。
梁悟搁下朱笔,抬眸,神色平静:“卿卿,何事如此惊惶?”
梁忱胸口剧烈起伏,她步步走至大案前,猛地提起裙裾,双膝重重跪落冰凉金砖,那声响,惊得炉中青烟亦是一颤。
“皇兄!”她仰起脸,泪水滚落,“景家蒙受不白之冤,彦章大哥流放边地,彦平远谪荒服,二嫂一病不起,二哥为求情,遭父皇责罚,至亲至爱,皆因这莫须有之罪,零落至此!”
她深深俯首,额头抵上冰冷地面:“我自知人微言轻,一介女流,难撼朝堂奸佞。然景家待我至诚,婚约虽未成礼,在我心中,早视己为景家妇。今家破人亡,冤沉海底,我若袖手旁观,与禽兽何异。求皇兄垂怜,助我一臂之力,彻查此案,还景家清白,皇兄若允,此生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梁悟静默看着跪伏在地的妹妹,那纤细脊背因激动剧颤,透出玉石俱焚的决绝。他修长手指于案上无意识轻叩,深沉眼底掠过复杂光影。
书房角落阴影里,羲泽抱剑臂而立,静默若一道影子,拢在宽大舒袖中的手无声收紧。他低垂眼睑,目光落在梁忱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紧抠地砖的双手上。
那双手,曾只拈绣花针,抚七弦琴,此刻沾满尘土,承载山岳之重。
良久,梁悟低沉声音终打破沉寂,“卿卿,你先起来。”
梁忱肩头微颤,固执不肯抬头。
“你要查的,非案。”梁悟声音沉凝,缓缓道,“是朝堂之下的盘根错节,亦是人心。此路凶险,九死一生。你,当真想好?”
梁忱猛地抬头,泪水洗过的眼眸,亮若寒星,毫无犹疑:“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无惧!只求皇兄,指一条明路!”
梁悟目光越过她,与角落阴影中羲泽视线短暂相接。
“好。”梁悟沉声道,一字千钧,“本王允你。”
梁忱紧绷身躯骤然一松,几欲瘫软,仍强撑再次叩首:“多谢皇兄!”
梁悟起身,绕过书案,亲手将她扶起。触手之处,她手臂冰凉,犹自微颤。
“景家旧部,多在西境军中,京中人脉已断。工部旧档,户部卷宗,刑部勘验,皆被严密封存,或已遭篡改。”他目光锐利,“若想寻得蛛丝马迹,唯有营缮司。”
“营缮司?”梁忱蹙眉。
“工部专司宫苑、行宫营造采买。”梁悟压低声音,“景彦章贪墨源头,是工部上明苑行宫修造一案,所有采买、工料验收,必经营缮司之手。此司主事楚余瑞,正是景彦章下属,至今下落不明。”
梁悟声音冷冽,“楚余瑞此人,性好渔色,尤喜城南凝香阁花魁。每月初七,必微服前往。此路,或可一试。”他顿住,看向梁忱,眼中审视,“此非公主该涉足之地,亦非易与之事。”
梁忱迎着他目光,眼中毫无退缩,唯破釜沉舟的决然:“请皇兄助我!”
梁悟深深看她一眼,终将目光投向角落:“羲泽。”
“臣在。”羲泽自阴影中无声踏出一步,红衣似墨。
“自今日起,”梁悟声音不容置疑,“夕瑶公主安危,系于你身,明里暗里,护她周全。她要查的,便是你要查的,她要去的,便是你要去的,寸步,不离。”
羲泽单膝点地,抱拳垂首,声音沉凝,重逾金石:“羲泽领命。”
他的目光,终于抬起,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落在梁忱泪痕未干却坚毅无比的脸上。
那目光深不见底,若幽潭,深处隐隐有物灼灼。非怜悯,非好奇,而是沉静的、心意相通的决意。
梁忱借着梁悟的手臂站稳,指尖的冰凉和微颤难以抑制。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方才玉石俱焚的激荡情绪中抽离,目光转向那位自阴影中踏出的红衣少年。
暮色模糊了他的轮廓,那份自幼时起便隐约存在的、带着些许疏离感的熟悉气息,让她立刻认出了他,羲家那位沉默寡言、常随皇兄身侧的二公子羲泽。
她敛衽,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不失礼数也不显亲近的礼,声音因方才的哭泣和激动犹带沙哑,尽力维持着平稳。
“此番前行,必多艰险。我力薄才疏,恐成负累。日后,有劳二公子多多看顾。”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纵然相识,却从未亲近,此刻他于她,更多是皇兄指派下的护卫与同行者。
羲泽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闻言,头更低了些,声音沉凝如旧:“公主殿下言重。此乃臣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他的回应刻板而恭顺,完全符合臣子身份,未曾因那点微末的旧识关系而有丝毫逾越。
一旁的肃王梁悟看了看两人,出声道:“卿卿,在外查案,诸多不便,‘二公子’之称未免生分客套了些。”他目光转向羲泽,“羲泽的表字‘在宥’,往后为方便计,你可唤他表字。”
梁忱微微一怔,看向羲泽。只见他依旧垂首,并无异议,仿佛默认了肃王的安排。
她很快敛去神色中的些许意外,从善如流地微微颔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客气,却因表字的称呼,似乎比方才那声“二公子”少了一分刻意的疏远,多了一分执行命令般的例行公事。
“如此,便有劳在宥了。”
羲泽这才抬眼,目光极快地与梁忱接触一瞬,复又垂下,应道:“是。臣,领命。”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残阳如血,涂抹肃王府高耸飞檐。书房内,沉水香燃尽,唯余冰冷灰烬气息。一场以命相搏的棋局,于这春深暮色里,无声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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