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舒未料来人如此反应,自己亦被吓住。待平静下来,她忙道:“我是新来的婢女栀子,伙食房杂役。”
那女子定了神,方想起这几日胡嬷嬷常说伙食房要来新人,原是今日便到了。
“你便是胡嬷嬷说的这几日便要来的新丫鬟?你可知你现在是府上的稀罕人物。”
韩文舒刚想回应,却见那女子自顾自说起来,提及“稀罕人物”却令她困惑:“怎滴说?我才来,如何便成了稀罕?”
还未等韩文舒答话,那女子便道:“胡嬷嬷今日与我打赌,说新来的今日必到,果然被她猜中。我今日休沐出府去买些女工针线,才在朝市吃过早点,却未料天便暗下来!这不,才往府里赶,半道上便下起了雨。”
说罢便径直入内,催促韩文舒递衣物。韩文舒未料厢房另有里间,听舀水声起,思绪愈发纷乱。
怔愣片刻,韩文舒见这女子言行爽利,不似难相处之人,心存拘谨便消散几分,索性直言向里间问道:“姑娘何以听说过我?”
然里间唯有舀水声作响,待水声渐止,女子方道:
“前几日刘嬷嬷单独唤胡嬷嬷,说要给伙食房安排丫鬟杂役,我们这才知晓有新人来。”
韩文舒以为对方不会再答,正欲在桌旁坐下,却闻里间忽然传来问话。
“何以说稀罕?”她忙追问。
女子续道:“寻常杂役皆由各处嬷嬷自行调配,只需向总管登记即可,你却不同。刘嬷嬷乃府中丫鬟总管事,仅次于公主奶嬷嬷与总管事,何至于管这府中的小事?”
韩文舒闻之,心头涌起异样。她总觉得这安排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缘由。她暗自留意对方的语调,试图从中听出一丝不满,但那声音始终爽利坦然,毫无芥蒂。
正思忖间,里间女子已走了出来,一面整理系好的衣裙,一面走向床榻旁的梳妆台。
待她坐下梳妆时,韩文舒静默旁观,只见她用绢帕擦拭湿漉漉的长发,铜镜映出她侧脸的轮廓。
女子久不见韩文舒有动静,便偏过头朝其看去,这才发现韩文舒正澄净目光投向自己,一言不发,仿佛她正在欣赏一幅画模样。
含春见状,一时羞涩一笑,偏着头道:“方才我还未向你说明,我亦是伙食房的,叫含春。以后我们便是一个厢房住的。”
韩文舒听闻,忙收起目光起身躬身道:“含春姐姐安,我叫栀子。”
含春见她如此多礼,忙道:“我们同是丫鬟,不必如此见礼。我今年十七,你呢?”
韩文舒道:“我十六!”
含春笑道:“这声姐姐倒是没白叫,我大你一岁呢。”
说罢,便又回过头去,照着铜镜擦拭起头发来。似是能猜中方才韩文舒心里的想法般,接着道:“你在这里便也不必如此拘谨,说你稀罕,便也是外人猜测你是刘嬷嬷那边的亲戚,都好奇着你呢?便是前儿个巷衣坊的含衣还向我打听你来着。我还笑话她,说便也不是你尚衣坊的人,打听那清楚作甚。日后来了自是得见便是。”
“尚衣坊的含衣?”
韩文舒闻得这名字,心头猛地一紧——正是方才进门时,那匆匆女子托付体己钱之人!
她忙追问:“如何?你听过她?”含春见她神色骤变,不禁吃惊。
“我才方进门,便见她来寻你,说住处衣柜夹层里有体己钱,需托你转交家人...”
话音未落,含春已按捺不住:“她可是发生了何事?”
本是在闲聊府中关于她的零星传闻时,含春宽慰了几句,此刻骤然听闻姐妹这般紧急托付,她霍然转身,惊疑目光直逼韩文舒。
韩文舒见含春擦拭头发的动作愈发急促,便将含衣托付之事和盘托出。
待听到“裴小主子问话”及“可能被遣”之言,含春手中的手巾倏然攥紧,动作戛然而止。
她面色骤变,喃喃道:“这裴小主子...莫不是要出大事了?”
韩文舒见状,眉头拧成疙瘩:“这主子竟能凭几句问话便遣人?莫非是...”
她暗自思忖:“莫非是个暴戾之人?怎的府中丫鬟都这般惧怕?”
含春闻其疑,强扯嘴角笑笑,手却不住颤抖:“前院丫鬟哪个不是缩着脖子过活?他最厌人作妖,若见着不顺眼的...轻则逐出府,重则...杖毙!”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一声厉喝:“嚼什么舌根!”含春霎时僵住,韩文舒亦心头猛跳——胡嬷嬷竟已立在门边,阴沉目光如刀扫过二人。
此时二人皆不知,就在她们谈论之际,含衣已被裴小主子发卖至暗娼馆。胡嬷嬷赶来时,刘嬷嬷的警告尚在耳畔:“含衣被处置前曾来寻含春,务必叫她日后谨言慎行!”
却未料她前脚到,便又听着平日行事妥帖的含春竟与这新来的丫头在背后议论主子来,当下气急,直将目光向含春扫了一眼,却见她此时却双目猩红。
她自是知道,她与含衣是同一批买来的丫头,在刘嬷嬷手下调教时便情同姐妹。
如今含春定是从新来的丫头口中得知含衣被问话,这才失了分寸,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
偏生她自己刚得知含衣的最后处置,若是被含春这丫头得知实情,真不知她要生出怎样的事来。一时怒气化成悲来,叹气道:
“这青天白日的,就这么议论主子,这幸亏是我来,若是换做旁的人路过被听了去,便又是一场是非。”
含春被胡嬷嬷突如其来的怒喝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手巾从头上滑落,悬在半空晃荡。
待她平复心绪,再闻得胡嬷嬷的“宽慰”,一时竟觉得万分委屈,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带着哭腔问道:“胡嬷嬷,你可得知,含衣被裴小主子喊去问话了!”
胡嬷嬷本是要厉声训斥,却见她这副模样,喉头猛地哽住。
她想起含衣被卖进暗娼馆时的惨状,心底悲如潮水翻涌,哪里还顾得上训话?颤巍巍上前拾起那湿漉漉的手巾,轻轻替含春擦拭头发,缓缓道:
“主子问话...这不是常事吗?怎地就作这副死相。”
“这次不一样!她、她托我转交体己钱给她家人,万不得已她不会如此...还说要被遣出府去”
胡嬷嬷心头猛跳,强装镇定道:“谁说的?我怎么不知?你就一天到晚瞎想!”
她一面试着轻缓擦拭着头发,却架不住手微微发抖——刘嬷嬷只传话含衣被发卖,却未提缘由。
她既怕含春再追问下去,又忧心这丫头若得知真相会当场失了心智。当下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咬牙道:“主子问话罢了,许是小事一桩。你且安心,待我亲自去尚衣坊探探消息!”
“这新来的...”含春不死心欲说是韩文舒告知的,话才开了头,却被胡嬷嬷当下打断——
“哼!这新来的能懂什么?便是真有此事,也当等得了结果再作打算!”
说罢,啪地将手巾甩在梳妆台上,双目圆睁,言语凌厉:
“我们这些作下人的,最忌讳便是背后议论主子!如今不过是主子问话,你便如此委屈——莫说此事与你无关,若真是你,如今作这死相,只怕连累得伙食房一干人全被打发出去!”
话落,厢房一片寂静。廊外的风直往这厢房内灌,掀起堂内三人的衣裙摆动。
韩文舒默立一旁,耳畔回荡着方才对话,只觉那裴小主子形如鬼魅,令人窒息。她暗下决心:日后定少与府中主子往来。
她一面内心默念平安,一面又哀叹:这失了自由的仆役,在这朱门深院里做事,果真是困在牢笼!
她哪里知晓,她前一刻还与含衣调笑:“遣出府得了自由身倒要拍手称快了”,实则不过是跌入更暗的深渊...
她深知旁人悲伤是因不甘,而自己却只盯着那幻影般的“解脱”,甚至思量:若我也能如含衣般被遣出府,乘机逃离这牢笼,岂非天大的快事!
正这般痴想时,忽闻胡嬷嬷厉声喝道:
“你们俩日后同吃同住,且听我说!进了前院,规矩做事,少谈是非!这些年府里遣出去的惨例还不够?莫道我没教导你们——若因你们嘴碎闯了祸,便让伙房一干人全给担着!”
说罢,胡嬷嬷朝韩文舒深深看了一眼,接着道:
“你是新来的!最要仔细着!明日便至刘嬷嬷处——她遣人来言,伙房杂事可慢学,先跟她学规矩!”
韩文舒敛衽低声道:“诺!”
然次日,她却未能如约至刘嬷嬷处。
裴小主子回府的消息如飓风卷过朱门,各院仆役皆绷紧神经:贵人络绎来访,廊下摆满珍礼,连伙房的灶火都需按贵人口味连夜调配。刘嬷嬷抽不得空,只遣人传话:
“贵人眼皮底下,规矩更要紧!且忍两日,待他们散了再来便是。”
胡嬷嬷处正是缺人手的紧时,含春却因迟迟打探不到含衣的消息,整日如丢了魂般。前两日不是打翻酱罐,便是摔碎碗杯,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胡嬷嬷本就知道那姑娘最后的去处,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如何能开口相告?如今看她这般模样,当真不忍再生责怪,只得长叹一声:
“罢了!栀子,你且顶替含春的差事,领传菜小厮至前院廊下,当至宴厅外有布菜丫鬟,你只需将各系菜递给布菜丫鬟便是。”
说罢,便安排亦是传汤菜的小厮一道同行领路。
临行前,她再次上下打量韩文舒——这姑娘脊梁挺得笔直,倒像是主院出来的小姐,哪有半分行事规矩的丫鬟样!
当下她叹气道:
“便是你这下人没有几分是下人样儿,到了前院当真是冲撞了贵人。”
说罢,甚是有几分无奈,又将目光转向含春,却再次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得又回看向韩文舒,直白道:
“你这身骨倒像是主院里出来的,哪有半分丫鬟的温顺!快将背脊往下压,头颈垂低,眼珠子只盯自个儿脚尖!”
韩文舒怔了怔,这才惊觉自己站得笔直如松,全然忘了这府里的规矩。她暗恼自己总改不了旧日姿态,在这吃人的地方,原该伏低做小才是。
当下便学那传汤小厮的模样,脊梁弯如柳枝,双目垂至地缝。胡嬷嬷看到眼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观念不同,行为不同。。。处处拙荆见肘。。。[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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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下人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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