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砺回到柴堆所在地时,夕阳已然被山脉吞没半边轮廓。遥远的天际如同渲染了浓稠的金粉墨水,缓缓地流淌于长空万里。
一捆最近的生柴堆上面,那只灰毛鸟布三正翻着白色的肚皮躺在那休憩,腹部跟着呼吸起伏不定,一副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模样。
半砺神态严肃,踩着沙沙的干草走过去,抱手立在布三旁边。巨大的阴影将那只鸟遮盖住。
它舒服地翻了个身,一只翅膀自然地盖住灰白的短毛肚皮。
“你跟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能随时随地睡觉?”半砺冷不防发声。
话音刚落,那只鸟打了个激灵从梦里惊醒。由于动作太大,下一瞬,它一个不慎从生柴堆跌落进齐膝的杂草丛里。摔得眼冒金星。
“……老……老大,你回来啦?”
待看清楚半砺的脸,布三脑子也清醒了许多,它连忙从草丛里跃身飞起,恢复平时天真烂漫的笑脸,在空气里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冲向半砺身边。
不过还是谨慎小心地在距离她半米的地极速刹停。然后极为讨巧地询问半砺,并且特意把睡觉这个话题盖过去:“老大,你去了这么长时间,战况如何?”
见着了还是没见着,发生了何事呀?
半砺扫了眼空地里这十二捆生柴,内心正好在盘算着今夜卖掉之后,再去县里买点甜水回家备着,当做明日见面礼。
撒谎归撒谎,那只是权宜之策。可别等人真来了,她依旧半点诚意都没有。
此时听闻布三的话,她的指尖停留在温凉的柴火上,莫名地勾唇笑了笑,回道:“……战况,嗯,还不错。”
很幸运地,她收获了个师父。
半砺并没有留在这耽误时间的闲情逸致,她跟走神似的回了布三一句,随后又自顾自漫游般地把两捆柴火提在手心,悠悠洒洒地踏过高矮不一的草丛离开。
身后,布三浮在半空,愣愣地望着那个徐徐行远的背影,满目讶然。
她……她压根就在把它当空气。
连回答的那句话,都像自言自语。
一点都不像是在跟它在说话。
难不成?上趟山回来,被鬼附身了?
不可能,此处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怪,更何况山上仙气飘然,邪气哪有容身之所,简直露头就秒,自寻死路。
那她是怎么了?
成功了,但是被勾魂了是吧?!
不过布三也只是呆了几息,一只合格的鸟是不需要做过多不自量力的思考的。它旋即匆匆翻腾两只翅膀追上半砺,与她一起下山上山,直到把所有柴火卖出去。
县城里,夜色安详,街巷喧哗,青石板路被昏黄的灯光连不成片地点缀着,晕开一团一团的光圈。
半砺带着布三流连在各类糖坊、货郎之间,纠结着应该买什么。
从白日他的表情来推测,他应该对她随口说说的甜水很感兴趣。
那甜品呢?感兴趣么。
如果有兴趣,她可以一道买回去给他尝个遍。
今天她的柴火总共卖了二百文钱,其中包含她抬价讲价的成果。卖得算是最好的一次。
按照以往,她是不会在卖完柴火之后乱花钱的,可如今有了师父,长胜堂那边的计划索性可以毫不在意地取消,不必再瞻仰。因此她那七两银子,如今彻底变成不动私产。
这样一来,腰包还挺鼓当。
半砺安心地行走于摊贩与商铺中央,东张西望两眼,目光遽然被一家样品丰富的甜水店铺吸引。她毫不犹豫走进去。
布三本来还在流着不争气的口水左顾右盼,感叹民间美味佳肴数不胜数,难以想象时,就见半砺甩下它进了一家门窗以檀木镂空装扮的甜水店铺。
布三惊喜:这是终于要开买了嘛?
它开心地扑腾翅膀跟进去。
暗叫老大等等我,我来了我来了。
店里,排列整齐的透明玻璃盏、珊瑚瓶以及玉瓮里盛满各种口味的甜水。
刻着镂空珊瑚纹的黄褐色木牌笔挺规整写下每种甜水的口味:林檎渴水、湿木瓜汤、洞庭汤、沉香熟水、香薷饮、梅子浆……
文盲半砺:……
文盲布三:……
看不懂。
坐在帐台后埋头记账的男人余光瞥见一人一鸟杵在一排玉瓮前发呆。他搁下手头的毛笔,扭头望过去,语气平平幽幽,像是埋土里很久的嗓门发出来的阴沉。
“林檎渴水两文钱一沽。”他道。
说完就移不开眼地盯着半砺和布三。
这声音语调太阴,半砺跟布三同时愣住。
空气凝滞了数息。
布三回过神来之后,没出息地抖了一下脖子,连忙缩到半砺手边,只伸出个脖子与脑袋,偷偷朝帐台处的男人瞄过去。
它觉得除了半砺之外的龙族,说话都好可怕啊。
半砺倒不似布三这般躲闪,她纯以为布三是第一次来市集,没与外人谈过话,害怕在所难免。她平静地回过头去审视帐台后的男人。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听那道阴柔老气的声音时,本以为会是个四十几岁左右的男人。谁料一眼瞧过去,竟然是一个看起来才二十几岁的俊美男青年。
他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白皙,指尖端微红得好像快要脱骨,跟放锅里煮了许久似的软烂。双眼如把钩子,看着人的时候恨不能把人勾进去,然后剖肚挖心,吸食人血。
半砺蹙了蹙眉。
给人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她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只鸟会躲了。
鸟类天生不能言语,只能靠直觉判断周围的事与物是否具有危险属性。与龙族相比较,它们鸟类的直觉、皮肤、神识等都比较灵敏,能察觉一般龙族所不能察觉到的莫须有的东西。
半砺思考了一下,嗯了声,算是回应男人刚才说的那份价格。
她转身带着布三走出了那家甜水店铺。
还是换家店铺买,在那样阴间的地方买甜水给师父,不吉利。
“你刚才躲什么?”
回家的路上,半砺手抱着四罐用白玉、紫玻璃、七彩变色珊瑚、蚌壳装起来的甜水。她扭头问向一旁抱着瓶五味渴水喝、已然忘却恐惧的鸟,忽而问道。
身后的县城已遥遥远去,布三听见半砺的话却还是下意识抖了下,然后咽下自己嘴里的甜水,鸟言鸟语道:
“以前我还是颗蛋的时候,是在鸡妈妈的草窝里孵出来的。当时刚破壳,一露头就看见一只灰黑巨蟒张着獠牙对准我的脑袋,要不是鸡妈妈赶回来,我早就成巨蟒的口中食。所以打那以后,我看见蛇的眼睛就害怕。”
“虽然刚才那个是你们龙族的人,可眼神与蛇类实在太过于相似,我忍不住就发怂。”
半砺目朝前路,了然于心:“…原来是这样啊。”
布三又咕咕喝了口甜水,愤愤点头:“对啊。”
这个世界上,它最痛恨最讨厌的就是蛇了。
听着身后不远不近的阴影里风吹草动、呼呼沙沙的细微动静,半砺脚底的步子未曾慢半拍,赤红的月光把她和布三的影子斜斜投在干枯的狗尾草丛里。
半砺眉心紧缩,声音从口中拉得很长很长:“……布三啊,你觉得我们两个今晚能平安回家么?”
沙沙沙。
像一个人悬浮于半空,负手缓缓朝她们飘过来,脚跟擦过一路的杂草与风声,距离越来越近。
好像就在身后莫约二十米以内的地方,寸步不离亦不上前来。
她抱紧怀里无比珍惜的瓶瓶罐罐,心尖焦灼地提起,跳都不敢跳,屏住呼吸听着身后的声响。生怕漏过一丝细节。
紧跟不舍的人是谁?
众所周知,三重天是座没有尽头的牢狱,在这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上仙界重犯。
多年来,大多数人看的都很淡,对理想与价值追求不屑一顾,毕竟甭管你多努力,这三重天照样出不去。
时候一到,该死还是得死。
这样的一些约定俗成的思想广泛形成后,几乎所有的族人都达成了一种“淡然随意”的处世观。
即能活就活,不能活死了也无所谓。
夜晚于所有人而言,是玩乐与休息对半分的时间。
没有人会闲着无事跟踪一个小孩和一只鸟。
所以后面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半砺瞳孔在眼眶里一动不动,耳朵拼命听着那动静到哪了。
十米、十五米、二十米、十米……如此反复。
既不靠近又不离开,就是一直跟着。
布三的五味渴水兑了些米酒,它这路上不知节制地喝着,脑子此刻已经昏昏然。
听到半砺同自己说话,它使劲摇摇头,一头雾水道:“……能,为何不能啊?”
半砺原本还在提心吊胆,直到听见了这只醉意朦胧的鸟的话。她终于疏了一口气,笑了。
不是放松的笑,而是没法了的释怀的笑。
她为什么就不能像这只鸟一样,大难临头还从未察觉呢。
能没有一点痛苦地去死,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她凭什么死。
片刻后,半砺抓紧怀里的甜水罐,陡然加快步伐往家里赶。不再顾及身后是什么东西在跟着,以及它会不会杀掉她跟布三这种无谓的问题。
她跟布三不过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人一鸟,如此情况下那鬼鬼祟祟的家伙都不敢贸然行动。这要么是本事不行,要么是今晚没打算对她们动手。
她何必自己吓自己。
一路风风火火赶回了家,身后的人在她快要到家的半公里地突然就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跟这半路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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