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这艘横跨大洋的游轮正在初夏海面上的浓雾中穿行。好在远东与新大陆之间相邻的海峡已经完全化冻,不再需要破冰船在前方引航,比预期的速度快了不少。
但受到夏季的雾期影响,游轮也不得不减缓船速,时不时拉响汽笛。远处那些来自各国的捕蟹船和渔船正在海上忙碌着,它们明黄色的雾灯此时看起来格外显眼。不过,现在到甲板上观光可不是个好选择,只能看见船舷下翻滚的海浪,和耳畔持续不断的恼人轮机声。
好在,游轮上的豪华包厢里隔音足够好,如果觉得无聊,还可以去船舱里的舞池跳上几曲,享用美食,或是在赌场里下几注。
“女士您好,这是给您准备的早餐。”
前几天,伊琳娜一直在和持续不断的晕船做斗争。尽管这艘游轮有着巨大的吨位和更低的重心,但她不知为何还是觉得难以适应,只想赶快踏上坚实的土地。
船医给她开了些提神醒脑的嗅盐,和供她补充维生素的柠檬,到今天总算是有了些胃口。
“谢谢你。”
侍者帮她把早餐放在包厢里的桌子上,那里面是些时令蔬菜和新鲜鱼肉制成的三明治,还有酸味的冷菜汤,正好适合晕船之后吃。
此刻伊琳娜看着舷窗外弥漫的海雾,手旁放着一本来自于新大陆作家的小说,名字叫作《白鲸》,讲述了一名捕鲸船船长为了向咬掉自己腿的白鲸复仇,在危险的海域中穿梭,最终被那条白鲸掀翻船,所有人葬身大海的故事。
读到船长把金币钉到船桅杆上,向人们许诺只要最先发现白鲸,就可以获得金币的时候,伊琳娜瞥向了桌上的相框,里面放着他们在黑水城庄园里的合影。
在相框的旁边,还有萨哈良精心雕琢出的鹿神神像。不知为何,上面笼罩着一层淡银色的光。
“也许是因为海雾而朦胧的阳光吧。”
伊琳娜在心里想着,她伸出手,拿起了那枚神像吊坠。
时间随着她的思绪,来到了会长通知她远行的游轮即将启航那一晚。在那天,她躺在客房的枕头上久久不能入睡,只好戴着睡帽,提着一只小手提箱,敲响了里奥尼德的房门。
“怎么了,你也没睡吗?而且你拿个箱子干嘛?”
里奥尼德摘下眼镜,揉着自己的眼睛,手上还沾了些墨水。伊琳娜朝他身后望过去,桌子上又是些乱七八糟的稿纸。
伊琳娜笑着和他打趣道:“大学者这么晚了还在写论文吗?”
“什么大学者......我想趁着过两天去完部族营地之后,就把论文写完寄出去。”里奥尼德拿起桌上放凉的柠檬水,给他们都倒了一杯。
“先前说起送萨哈良去学医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即便是马上要走了,伊琳娜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些事都办妥当。
“怎么想的......我准备之后让管家给萨哈良开个账户,每个月存点钱进去。”
伊琳娜把那个小手提箱按到桌子上,那些揉成团的稿纸也被推到地上,她说:“不行,加我一个。我让管事帮我把钱都取出来了,但是在新大陆那边我花不了这么多,分出一些。你知道学费很贵的,之后你也放一些进去,再让管事帮他做个基金,这样就够用了。”
伊琳娜见识过自己那位家庭教师,为了赚学费和生活费,被迫出去看别人的脸色。她也不想让萨哈良和叶甫根尼医生一样,为了生计和地位无奈沦为那些上位者手中的玩具。
“你想的很周到,谢谢你。”
里奥尼德看着伊琳娜站起身,想和她拥抱。但双手好像黏在了椅子的扶手一样,始终没能成行。
离开里奥尼德的房间,伊琳娜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那海滨城不眠的灯火。她摊开信纸,拿起笔,蘸满墨水,给他们每个人写信。
她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沉思,时而露出笑容。
“亲爱的哥哥,亲爱的里奥,这是属于你的那封信。
我翻阅过商会里保存的那些航海贸易日志,所以我猜测,当这封信寄到时,彼时我可能在阿留申群岛那些密密麻麻的岛链附近,正沉醉于海上浓雾的无聊景色中。也可能停靠在东瀛的港口,看着那些穿着木屐、梳着发髻的女人们挑选刚刚运来的帝王蟹和各种渔获。
可能先前我就表露过这样的情绪,恕我直言,海滨城是一座极其无聊的城市,我不知道皇帝陛下何德何能敢去模仿君士坦丁堡。在我看来,他只是试图把帝国的糟粕文化强加给远东的居民们。就像那辆对标东方快车号的“女皇号”一样,我们的一切都来自于拙劣的模仿。
抱歉,我言辞激烈了一些,只是实在忍不住,我知道你肯定也和我抱有同样的想法。
算了,我还是说吧,真的忍不住。你看看那些路面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子?还有那个可笑的木制凯旋门,就好像舞台布景一样,上演一出滑稽的戏码。搞不好皇帝来的时候,剧院里真的会演出什么时兴的戏剧。
还有,我希望你能警惕海滨城商会的那些人。他们做假账的手段实在太过熟练了,假如皇帝找个理由,要查商会的账目,我恐怕......你知道的,再精妙的手段也防不住被人盯上。
我想想......再聊聊写作吧。
先前一直没有动笔,其实是我觉得......写作就像一道分隔出真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河。我笔下的那些人物不仅是消磨着我的精力,也占去了我的时间,他们生活在由我精心搭建的世界里。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写,因为在认识萨哈良之后,我们的旅行可能是我记忆里最精彩快乐的一段时光,这些时光太宝贵了,我不想分给笔下的小人儿们。
说到萨哈良......我看着你和萨哈良,就像在看一场精妙的化学实验——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相遇,既可能剧烈反应,也可能稳定共存。但我看得出你眼中的狂热,别再用学者的好奇心来欺骗自己。你迷恋的不只是他的文化,更是他本身所代表的那种你渴望却无法拥有的自由与纯粹。
你先前说想送他去帝国大学,虽然当时我们爆发过争吵,但慢慢的我也明白了(依旧不包括你的超人哲学),所以才有了帮他成立基金这个主意。但有一点,我一定要说,他永远不是我们,我们是要为他装备上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和战斗的武器。真正的保护,不是将他禁锢在黑水城的庄园,而是让他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能力。
里奥,我一直在想你的论文,一定要寄给我。我知道你也不信任军方,别让它躺在司令部的档案柜里发霉。那不是一堆纸,那是你为萨哈良的世界搭建的、通往我们文明的第一座,也可能是最坚固的一座桥。
再聊聊离别时候的场景吧,我可能会说一些类似“我讨厌肉麻的话”这种东西。不骗你,我真的很讨厌肉麻,我脑子里仿佛有一个能检测肉麻程度的小仪器,所以许多文学和戏剧......我都不喜欢。
就像我在少女时代的时候,时常幻想有一天离开家,离开这个国度的时候,我一定是洒脱的,毫不留情的,诀别。
抱歉一不小心说了太多话,因为这些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在信纸上我洒了些最喜欢的香水,希望它能留得久一些,每次闻到就能想到我在你们身边。总之,最后祝你和萨哈良能过上自己梦想中的生活。
你的伊琳娜”
合上信纸,里奥尼德将它与信封一起收藏进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里。
从部族营地归来之后,已经是傍晚了。吃过晚饭,里奥尼德就回到房间看伊琳娜留下的信。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翻看着记录昨夜羊肠占卜仪式的那些画,甚至专门复制了几张,一张原件留给自己,一张附在论文配图,一张作为论文的复件一同寄给伊琳娜。
不,这样不行。那些学者协会里腐朽肮脏,身上还带着老头臭味的学阀们,没有资格看到这萨哈良的身影。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那本《道林·格雷的画像》,也在心里默默希望这张画能代替萨哈良经历岁月的沧桑,而少年则永远是少年。
不,这样不好。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里奥尼德只希望萨哈良能拥有一个完满的未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身着祭服在星光下舞动、歌唱的影子就越是完美,越是理想,仿佛寄托了里奥尼德心中所有的美好想象。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着少年清澈透亮的双眼,晚餐一结束就仓皇逃到了卧室——没错,甚至是逃跑。里奥尼德拿起剪刀,将那幅画剪下,放到书桌上的相框里,只是静静看着。
但此时他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羞耻感,并非来自于他认为自己对少年的异样情愫,而是来自于他认为自己拙劣的凡间画技玷污了少年纯洁无瑕的面庞,灵动轻巧的身姿,和他至高无上的信仰。
里奥尼德靠在椅子上,他绷直了身子,脚尖碰触到了书桌下的横梁,一角衬衣的下摆从马裤腰身间穿过的皮带中抽了出来。
一如他狼狈而失败,被抓到军营里随之终结的学者生涯。
他再次起身,用盥洗室冰凉的水泼在脸上。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那被尘世污染过的凡俗面孔;又看着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已经阅历过许多他认为的肮脏勾当。
他转身望着窗外,有些声音从楼下传来。那是醉酒的新兵正在街道上打闹着,仿佛从没有过烦恼一样。
他又一次打开水龙头,想洗洗手。可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手心之中正在渗出脏污的血液,还混着维护军用武器精密结构的机油。
他揉了揉眼睛,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亲爱的萨哈良,致我们未来的优秀萨满,这是写给你的信。
原谅我走的太急,没有陪你们度过太多的时光。并非是我太过绝情了,而是离开帝国——或者说获得更多的知识,是我从小的梦想。我相信也许你还不懂这其中的辛酸,但你一定能理解,毕竟你拥有与生俱来的灵气。
萨哈良,你是一位萨满,不仅仅是鹿神的,也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不要怀疑这一点,你在黑水城庄园下为我祛除疾病时的样子,让我相信神灵确实选择了你。
其实,在此之前,我并不了解宗教上的事情。
你已经见过了,我们的神职人员傲慢而自大,那是因为我们的信仰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位神明。我知道远东的荒野诸神有非常多,你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的信仰会是这样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对神学了解不多,也许这些事情你可以去问问里奥。
因此,在见识过你为我们展示的萨满仪式之后,我开始理解里奥对于人类学的痴迷——也许他的确能找到一种方式,至少是试图寻找。因为荒野信仰让我明白,原来不同信仰、不同立场的人们的确可以和睦相处,而不是相互征伐。
接下来我想说的话可能有些老气横秋了,在我从贵族女校毕业时,曾经想过我的一生是不是就这么完了。也要像那些同学们一样,嫁给一个贵族老头,每天沉沦在各种琐事之中。
后来我想,所谓少年时代可能只是漫长人生尺度中的短短时光而已。
还记得在火车上,那名服务生说的话吗?“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也会成为你不幸的源泉。”这句话出自一本经典小说,尽管故事的主人公思考的问题和你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我们的本质,我们灵魂的底色,归根结底是一样的。我想,我们生而为人,本应不该受种族、语言、国别,乃至性别的限制,我们对命运的思考和挣扎是一致的。
别笑话我像个老者一样喋喋不休,我的意思是,如果今后有人阻碍你前进的道路,你就狠狠揍他。
里奥和我想送你去读书,我知道你可能感到困惑。但......学习他们的知识,不等于背弃你的神灵。你的乌娜吉奶奶会辨认上百种草药,这是一种知识;叶甫根尼医生用调配出来的药剂治病,这是另一种知识,它们都是理解世界的方式。真正的强大,可以像山一样,能容纳生长在其上的万物
然后说说里奥吧……有时候他会像一只被困在华丽笼子里的鹰,他看你的眼神,或许是他自己都不懂的,那种对天空的向往。如果他有时显得笨拙或急躁,请多给他一点耐心,他需要你,可能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多。
对了,记得看看里奥尼德笔下记录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是否一样。你比我们更聪明,能看透许多我们因为习以为常而忽略的真相。
最后祝你和里奥尼德都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也祝你能安全找到部族的同胞。
你的伊琳娜”
原本一旁闭目冥思的鹿神,看到萨哈良静静合上信纸,好像脸上还带着莫名的笑容,便凑过来询问:
“怎么样?伊琳娜写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她祝我们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最后安全找到部族的同胞。”萨哈良觉得,伊琳娜姐姐的信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不想分享。
鹿神听了他的话,陷入沉思,随后说道:“那,你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如果说在下山之前,萨哈良会回答:每天出门打猎都能打到猎物,然后一点一点,猎到只有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传奇猛兽。或者是继承乌娜吉奶奶的衣钵,继承阿娜吉祖母的道路,成为部族最伟大的大萨满。
但现在,尽管他仍然想这么做,可有些不同的生活也在他的脑海里徘徊。
鹿神看着他,看着他低下头,好像若有所思。神明没说什么,他飘过来,轻轻摸着萨哈良的头,然后轻轻的对他说道:“做你喜欢的事,你是部族的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践行祖灵的道路。我们部族被神明妈妈赐福,拥有比其他人更强烈的好奇心,对于灵性与知识的好奇心。”
萨哈良点了点头,他坐回椅子上,把信小心叠起来,然后拿仪祭刀压在上面。
他拿起书桌上的钢笔,在指尖摆弄着。然后他对鹿神说:“我要想想,怎么给伊琳娜姐姐回信,她一定很高兴。”
时间再次回到航行于太平洋上的远洋游轮,伊琳娜合上那本小说,原本因为晕船而疲惫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胃里也不再翻江倒海了。她望向远方,那些捕蟹船可能是已经满载,正在缓慢移动向着西边返航。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思念、希望与坚定的复杂笑容。她知道,她留下的那些信已经像种子一样,播撒在了远东的土地上。
伊琳娜摇动房间里的铃铛,让侍者取走餐具。然后,她将那枚小小神像挂在脖子上,缓缓展开稿纸。现在,该好好想想怎么完成自己的小说,以及即将在新大陆开始的崭新生活了。
抱歉,最近病的太难受了,所以迟迟不敢开上卷结束的剧情,选择先写了伊琳娜寄信的部分。因为关于她的想法我很早就构思了很多。
从开文到现在也快三个月时间了,对每个角色都投入了很大的感情,有时候做梦都是这些故事。
最后还是求求收藏求求营养液,也希望大家可以评论剧情,聊聊这些角色,谢谢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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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伊琳娜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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