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四天里,里奥尼德都没有再离开过卧室,无论谁敲门都得不到回应,侍者也只能帮他把早餐和晚餐放在门口,过一会再回来收取餐具。
萨哈良只好自己在海滨城或者附近的区域游荡,试图寻找有关部族活动过的踪迹,或者找一些目击过狗獾部族那些劳工的人。但可惜,并没有什么收获,那些劳工是被奴役建设军港,涉及到军方的机密,几乎没人听说过他们。
到最后一天的晚上,萨哈良去给伊琳娜寄信回来,忍不住再敲了一次门。那里面传来里奥尼德虚弱但又带着亢奋的声音,他只是一刻不停的念叨着:
“快了,就快了,萨哈良,你等着吧,这部论文一定能击败国际社会上那些傲慢的人类学学者,让帝国里处于劣势的人们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萨哈良茫然地看着鹿神,他不明白:“只是写在纸上的字,真的能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他们不知道,里奥尼德数年如一日在学术系统中的训练,让他相信写在纸上的字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就如同叶甫根尼医生可以为了发表期刊,为了让帝国拥有第一例成功的开颅手术,或是出于他自身的医德,敢于冒险给前陆军中将做脑瘤手术一样。
鹿神只是耸耸肩,他理解里奥尼德的执着,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宿命。毕竟,在他讲述的故事中,他那部毕业论文总是不断的被父亲烧掉,仿佛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一样。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当萨哈良还在睡梦中时,他隐隐听到隔壁传来了嘶哑的喊叫声,好像在不停喊着“尤里卡,尤里卡”什么的。
萨哈良以为里奥尼德出了什么意外,他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眼前是两名全副武装的传令兵,他们穿着深蓝色一尘不染的骑兵制服,正靠在墙边,腰间的皮带里插着一根马鞭,佩刀时不时磕到墙上。
经过几天极度的精神亢奋和身体透支后,里奥尼德甚至没有注意到萨哈良已经走到他身边。此时他眼窝深陷,面色潮红,脸颊上的胡茬凌乱,像是空地上杂乱的枯草。身上的睡衣也褶皱了,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异常明亮、近乎疯狂的光芒。
“这封,寄到黑水城司令部,”他的声音沙哑,已不似往日里温和的语调,“我以家族的名义要求商会管事给那边发过电报了,你可以无视一切禁令,只有送达司令部这一个目标。”
说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也没看传令兵一眼,一把抢过那沓厚厚的信件,又跑回卧室里。
他焦急的点燃桌上的油灯,用火苗炙烤着火漆,然后抄起旁边的钢印,用力拍到信封上,甚至那些红色的蜡油都溅到桌面,和他的手背上。
里奥尼德没感到烫伤的疼痛,他只是递给传令兵,接着吩咐道:“上面印着勒文家族徽记的火漆印,没有人敢拦你,去吧。”
“是!少校!”传令兵把里奥尼德的论文放进皮制的公文包里,然后拔腿就跑。
“还有这一封,送到港口的邮轮处,寄到我上面写的地址。”里奥尼德递过去的另外一封厚厚的信外面还夹着几张大面额的钞票,他接着说:“邮费以外剩下的钱都是你的了,快去!”
另外一名传令兵接过信封,朝着里奥尼德敬了军礼,然后也跑了出去。
完成这一切工作后,里奥尼德捂住了双眼。他靠在门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在那里呆站了许久都没有再动弹。
萨哈良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里奥,你还好吗?”
当少年的手碰触到里奥尼德时,他好像身体在轻轻颤抖,身上有着异样的高热。
萨哈良朝着房间里望去,那里是散落一地的稿纸,洁白的茶杯外凝结着深色的咖啡渍。刚才那盏拿来加热火漆的油灯,由于许久没有添上煤油,已经冒起了黑烟。这一切,共同诉说着过去四天的疯狂。
这时候,里奥尼德突然抬头,他的眼睛里布满蜿蜒的血丝,然后一把抓住了萨哈良的胳膊,气若游丝般,借着通宵几天以来的疲惫,仿佛内心终于战胜了身体的监牢,缓缓说着:“萨哈良......我......我不在乎了......什么少校,什么军衔......都去见鬼......我跟你走......我们一起......找到他们......”
话音刚落,他就像一根绷断的琴弦,沿着门框滑了下去,倒在萨哈良身上。身体的重量带着滚烫的体温,险些把萨哈良压到地板上。
“这怎么办?他发烧了。”萨哈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几乎和滚烫的茶壶一样。
鹿神看着他乱糟糟的卧室,说:“让他去你屋里躺着吧,然后去喊管事,叫他们的医生来,顺便把屋子打扫干净。”
就这样,里奥尼德在床上躺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是在恍惚间看见萨哈良带着医生一趟又一趟的来到房间里,要么摸摸脉搏,要么闻闻嗅盐。
期间偶尔有那么几次,他好像醒来了,但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外夜色已深,偶尔传来那些醉酒水兵的哄笑声,他只想站在窗台边,掏出手枪,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枪毙了,就像在湖边猎杀野鸭一样。
但他瘫软的身体和持续不断的寒战阻止了他成为一名重刑犯,他只是蜷缩在萨哈良的被子里,瑟瑟发抖,牙齿不断抖动磕碰着。
在持续不断纷乱不堪的梦境里,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已经完成论文这件事。他看到过自己小时候那位疯癫的祖父,穿着女仆的裙子站在黑水城的庭院里跳大神,然后他请到的神明竟然是皇帝陛下的奶妈。他有时候又看见杜邦先生站在南方帝国那庞大的京城里,站在京城的胡同口,手里举着一把黑伞,有时候骤起的狂风带着昏天黑地的沙尘,和莫名其妙的黑色丝状物在空气中飘荡。
在意识重新回到大脑中,在他继续陷入混乱的梦里之前,他实在受不了这极度的寒冷了,挣扎着起身想再披一身衣服,完全没意识到为什么衣架上的大衣会这么小,只是闻到衣服上有一股奇异的草药香气,才沉沉睡去。
最后,他梦见自己乘坐着一只木筏,正穿过洪水间淤塞的倒树。不知为何,那里长着茂密的荆棘,在荆棘把他几乎刺成血人时,眼前的一切,黑的变得无边无际的黑,亮的变得几乎刺眼的亮,他的视线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放了。
“先生,不能让他再睡下去了。”管事请来的医生表情忧郁的看着床上的病人,旁边的管事则更是担心,要是少爷死在这可就全完了。
“再等等,再等等,我给他熬了安神的草药,再喝一剂也许就会好起来。”萨哈良焦急的看着他,轻轻的把自己的外套往上盖了盖。
怕里奥尼德再打寒颤,白天的时候鹿神就化为鹿形卧在旁边,屋里的人们额头上都热得出汗了,医生还以为是因为他体温太高导致的。
“没事的,无非是太过偏执,让心火郁结在肝脏里。要是我不在可能会死,但是我在,哪儿有邪气敢侵到他身子上。”鹿神完全不理解他们在急什么,熬了四天夜补几天的睡眠不是很正常吗。
管事着急地来回踱步,他对人们说:“不行,我要去给元帅发电报。”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吵了,就在管事准备离开时,里奥尼德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喊住了他:“管事,不用发。”
管事听到里奥尼德的声音,难以抑制住脸上的喜出望外,他赶紧说道:“少爷,您终于醒了,我吩咐厨师给您做点吃的吧,您看先做点好入口的流食怎么样?”
里奥尼德没心情关心吃什么,他看着凑过来的萨哈良,说:“我躺了多久?还有这屋里......是什么味道?”
“先生,您睡了三天,这位少年见一开始的药物没起效果,就到郊外采了许多草药回来,熬给您喝。”医生见里奥尼德已经醒过来,开始收拾急诊箱了。
“三天......三天?!那不是快一周了吗?不行,萨哈良你快收拾行李,我们赶紧出发!”
说着,里奥尼德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但萨哈良把他按了回去。
“你刚病好一点,就算现在走,倒在路上怎么办?”萨哈良看着他,又把被子给他盖上。
但里奥尼德还是想起来,他看起来很着急的说:“你不明白,我浪费太多时间了,皇帝陛下快要到了!”
商会管事听他这么说,表情有些为难:“少爷,您也有什么特殊任务吗?据我所知,远东的军人最近应该都要原地待命吧......”
说着,他让医生先行离开了。
“我......我有一些不得不和萨哈良一起去做的事,也......也是司令部交给我的任务。”里奥尼德骗了管事,但管事这次能看得出来。
“少爷,我先去安排厨房给您做点吃的了,您还是先想想清楚......”
说完,管事也离开了卧室,顺便帮他们把门关上了。
里奥尼德本来就皮肤苍白,贵族之间以这种不见天日的苍白作为高贵的象征,再加上他眼底的青紫,此时看起来更是形容枯槁,连嘴唇也没了血色,干燥起皮。
“先喝点水吧。”萨哈良给他倒了一杯加蜂蜜的柠檬水。
里奥尼德将柠檬水一饮而尽,然后拉住了萨哈良的手说:“我们明天一早,真的要走了。如果皇帝来之前我还没走,就只能......就只能杀出去了。”
“好,好,就听你的,但是别在动这种念头了。”说着,萨哈良又帮他倒了一杯,再次递过去。
在吃过管事给他准备的病号餐之后,里奥尼德感觉身体好了不少,尽管萨哈良还是不允许他从床上起来,但他至少能和大家聊聊天了。
尤其是知道身上那件大衣是萨哈良的,他闻着那些奇异的草药香气,终于能得到一次无梦的睡眠。
晚上,萨哈良听从里奥尼德的安排,将行李都收拾好之后,管事悄悄敲响了他的房门。
“少爷,这是黑水城司令部的电报,他们已经审核完您的论文,正在送往学者协会的路上了。然后,他们也通知您原地待命,后续还有命令发过来。”
管事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是司令部方面传来的简短回信。
里奥尼德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终于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了。
但管事没有就此离开,他接着说:“可是......我听那位部族少年说起了您寄出论文那天的事......下午的时候,商会会长也提过这件事情。以我的身份,可能不够资格,但......司令部或许不会满意动用私权越过体系的贵族军官,您需要仔细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和那个部族少年一起走,不能因为他让您的军旅生涯岌岌可危。”
管事不知道他与伊琳娜之间的事,他只是同时为伊琳娜的安危担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我会仔细考虑的。”
说完,里奥尼德躺了下去,没有再看管事一眼。
随着皇帝到来日期的临近,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掠过金角湾,却吹不散这座城市刻意装扮的喜庆。
在海滨城的大街上,每一根灯柱都缠着鲜艳的彩带,帝国的旗帜在每一栋高大的建筑顶端飘扬。有的大型商铺门前挂着双头鹰徽章,还用金粉仔细描过边。还有些商户的窗户旁挂着正教的圣像,就连路边的小饭馆都在门口插上了旗子
小贩一车又一车的拉来赶制出的彩旗,卖给想在皇帝面前讨彩头的商户。在这座帝国远东的堡垒,所有人都扮作了忠顺臣民。
为了不引起商会的注意,里奥尼德穿着常服,还戴上一顶鸭舌帽,和萨哈良骑着马向城外的方向走。
尽管里奥尼德还是脚步虚浮,甚至初夏的阳光都让他觉得刺眼,亮得发绿又发蓝。可他此刻心情愉悦,从他们骑着的马匹就能看出来。
那两匹马时而加速,时而停下躲避行人,高高扬起蹄子和头颅,仿佛他们才是视察海滨城的皇帝。
经过港口的时候,那边传来长鸣的汽笛,礼炮也运到了码头上。那些军舰舰首的火炮上都蒙着红色的布幔,甲板上的水兵还在操练迎接皇帝的阵型。沿岸街道上,工人们正给褪色的木栅栏刷上不知道多少遍油漆,混合着从花店搬来的鲜花芬芳。
路口那座木质的凯旋门,已经装饰上松枝与月桂枝环绕的匾额,上面写着:“欢迎至圣的君主皇帝陛下”。
“萨哈良,我们先去圣山怎么样?”里奥尼德挥起马鞭,指向西方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
萨哈良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山峰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已经褪去不少。
“好啊!正好离那也没多远,也许我们还能再去看看熊神部族。”
城里的骑兵沿街巡逻,军刀鞘上的铜制装饰擦得锃亮,马蹄在刚铺的碎石子路上发出清脆声响。穿黑色制服的中学生站在广场,反复练习《上帝保佑皇帝陛下》的合唱。他们的声音时常被马车的铃铛声打断,那是官员们忙着进行最后的巡查。
但不知为何,骑兵们经过他们身边时,突然折返朝着路的东边加速跑去。
“萨哈良,我们得快点,我感觉那些骑兵认出我了,他们可能去通知哨兵了。”说着,里奥尼德拉紧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也许他的直觉是对的,但今日城门设下的关卡可不是为他准备的,是为了皇帝到来而收紧了治安管理。
许多忙着到城里去贩卖装饰用品的商人都被堵塞到了门口,他们满载的马车把道路挡的严严实实。
“大哥,您就放我们先过去吧,我给您看身份证明了。”一位贩卖鲜花的商人急的直冒汗,连忙把帽子摘下来扇风。
可关卡的卫兵丝毫不打算让步:“去去去,滚后面排队去!”
“可我这都是鲜花,现在天气热,再晒一会都蔫了!”那位商人急的语气生硬了一些,一旁的士兵立刻把枪托砸到了他身上。
里奥尼德和萨哈良跳下马,他们排在了准备出城回家的农户身后。
“怎么办?他们要是认出你来该怎么说?”萨哈良有点担心,他们又不像叶甫根尼医生那样做了假身份。
里奥尼德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为了避开刚才那些骑兵,他还专门绕到小门。
“放心吧,肯定能认出来。但是帝**队之中派系林立,有什么消息都不会传的那么快,更何况我比卫兵军衔大多了,他们无权过问我为何出城。”
由于排队太久,那些家畜和马匹在路上留下了许多粪便。随着太阳升起,到处弥漫着一股温热的臭味,实在让人窒息。
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直到那位鲜花商人垂头丧气的经过,商人的表情就和他板车上那些被太阳晒蔫了的花一样,才轮到萨哈良他们。
门口的卫兵仔细查验了萨哈良的身份证明,等到里奥尼德的时候,他已经不想再多废话了,直接掏出军官证递给他们。
“少校!”
看到里奥尼德的军官证,卫兵连忙向他敬礼。
“即将到皇帝陛下亲临的日子,你们也辛苦了。”尽管可以用军衔压制他们,里奥尼德还是选择和他们寒暄两句,防止再生事端。
但不知为何,卫兵并没有爽快的放他们过去,而是闲聊起来。
“少校,您这是打算去哪儿呀?我听说司令部应该是下了命令,要求各级军人原地待命。”
里奥尼德瞪了他一眼,说:“这是特殊命令,不该问的别问。”
那位卫兵马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哎,是,您说得是。”
“那我们能走了吗?”里奥尼德伸出手,想要回他的军官证。
但卫兵没有理会他,而是跑去维持秩序:“你们这帮农夫!看着你们那牛!别再往地上拉屎了!”
“卫兵!”里奥尼德朝那位卫兵低声命令道:“把我的军官证拿过来,我要走了。”
卫兵递来军官证的动作慢吞吞的,这让里奥尼德立刻警觉起来。
他看向城门外那座带着尖刺的拒马,就算他这匹优良的军马加速冲过去,恐怕也很难跃过,更何况街上到处都是人。
里奥尼德只好先翻身上马,但卫兵马上站到了马头前面。
“少校,您别让弟兄们为难。”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有任务在身。”里奥尼德不想闹得太难看,还是试图警告他。
卫兵又喊来其他的士兵先替他检查证件,然后接着和里奥尼德对峙:“少校,我们也是收到命令办事,您先等会,没事了我们肯定放您走。”
里奥尼德勒紧了缰绳,那匹高大的战马立刻扬起铁蹄,准备踏到卫兵身上。
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少校,您踢我这一脚,我死不了。但是,我要是现在放您出去,上了军事法庭,不光是我死,我家里的老母,我的妹妹都跑不了。”
见卫兵还是不想放行,他立刻调转马头,准备和萨哈良一起冲向港口,去找杜邦先生帮忙调艘船来。
可当他们准备出发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少校!少校您别动!我有命令带给您!”
从大街深处骑马赶来的,是里奥尼德在黑水城服役时的那位年轻勤务兵。
“你怎么来了?”里奥尼德看到是他,心里顿感不妙。
“我......还赶没到......海滨城......一大早黑水城司令部......的电报就发过来了,我们到商会酒店发现您不在,赶紧通知了各处哨卡,司令部在监视您的行踪。”
那名勤务兵也许是追赶他们太急,连人带马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跳下马鞍,跑到里奥尼德身边,递给他一封用红色火漆密封的信件。
“还记得中将给您休假时说的话吗?他说随时可能将您召回,这就是黑水城司令部给您下发的召回令,由中将亲自签发,您要立刻返回海滨城司令部报道。”
里奥尼德看都没看就塞进怀里,当他拉紧缰绳,准备猛踢战马的肋部扬长而去。
“少校,您不能走!元帅阁下今天晚上就将抵达海滨城,元帅......您的父亲给司令部发了电报,他点名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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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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