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是陆军元帅,弗拉基米尔·奥古斯托维奇·勒文,您的父亲......”
勤务兵见少校愣在原地没反应,只好把元帅的全名念了出来。
此时里奥尼德手中的缰绳已经慢慢松开,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小的时候,他那严厉的父亲将目光投射在哥哥身上,要么很少出现在面前,要么就是把他和屡立战功的哥哥做对比。而在哥哥重伤之后,他才得到了父亲的重视,只不过这样的重视让父亲压制在他身上的威权,变本加厉,让他难以平和的面对。
里奥尼德摘下鸭舌帽,抹去了额头的冷汗,从马上跳了下来。
见里奥已经下马,萨哈良在旁边牵着缰绳,他不知道里奥尼德这是怎么了。
“行了,别念了,我知道了,我跟你回司令部。”
里奥尼德仿佛在脑中做了许久的决定,才在可能代价严重的自由到来前,放弃了和萨哈良一同浪迹于山野之间。
勤务兵点点头,他收紧缰绳,让马匹给过往的行人让开路。
在萨哈良眼中,此时的里奥尼德看起来无比的脆弱,尤其是在经历过高烧之后。他拿着鸭舌帽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里奥,你还好吗?”萨哈良伸手过去,轻轻放在里奥尼德的后背上。
当萨哈良走过来时,里奥尼德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药草与荒野的气息。这个味道他在过去许多个深夜中的荒诞梦境里悄悄铭记,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割开他的胸膛。
里奥尼德突然转身,他修长的手指握住了萨哈良的手。手套的皮革隔不住温度,却仿佛隔住了他想说却未说的话。
“我最快半月后就可以办完所有的事情,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到圣山了,我会去找你。我知道如果有船的话,顺着河口逆流而上只需要几天就能赶到那里。”
听了里奥的话,萨哈良点了点头。在少年的眼睛里,里奥尼德的面色又变成了昨天那般苍白。
整点的钟声从城里的教堂传来,一下,两下,每一声都在催促。
当第七声钟响在空气里消散时,里奥尼德向前迈了半步,动作轻得像怕惊起停歇在萨哈良肩头的阳光。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环住了少年的肩膀。
这是一个超出常规的拥抱,在帝**人的行为规范里,军官的告别应当是利落的握手或是互碰肩章。但里奥尼德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抛开了军规,抛开了旁人的目光。
他把萨哈良揽进怀里,让少年柔软的头发靠在自己胸前。冰冷的纽扣硌在他脸颊旁,里奥下意识地用手掌垫住。
“一定要在圣山等我。”他在萨哈良的耳边说,声音压得极低,像刚才花商拉走的那些凋萎的花朵。
萨哈良被他用力的拥抱挤得喘不过气,脸颊已经红润了,他也小声回应着里奥:“我会的,你要快一点。”
里奥尼德松开手,他转身从马鞍旁边挂着的皮袋里翻出来一本书,那本书用黑色的皮革精心包装着,上面还有烫金的字。他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好像在扉页里写了什么,然后递给了萨哈良。
“这是你在咖啡厅看的那本书,还没看完。昨晚我让仆人拿过来了,有时间的话可以继续看,这是帝国的诸多作家中,我最喜欢的那一个。”
然后里奥尼德微微侧首,凑上去和萨哈良行了贴面礼,先是右颊,再是左颊。萨哈良能闻见轻微的皮革与雪松木香气,就像最早坐上里奥尼德的马车时。最后,他的嘴唇和鼻尖擦过萨哈良的鬓角,踏着马镫坐回了马上。
与萨哈良暂时告别之后,里奥尼德跟着勤务兵一起去司令部报道。
此时,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刚刚铺设好的路面,但好在,时不时拂过的海风让里奥尼德脸上的汗水干燥了,远方的海港还偶尔传来试射礼炮的声音。
完成这些不得不做的琐碎事情,他躺在萨哈良的卧室里,静静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只剩下先前少年留下的草药气味。现在,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里奥尼德自己还留在这无聊的城市。
他感到无比的烦闷,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毫无长进,仍像小时候一样,会因为父亲异样的眼色而感到害怕。当意识到这些问题时,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但他毫无办法,也许他可以鼓起勇气忤逆父亲,但他不敢反抗身为元帅的父亲,因为那是叛国罪。
等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傍晚。
深沉的暮色温柔地覆盖在海滨城的上空,眼前的一切都泛着深蓝色。马车在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由于路边为了装饰而新栽的植物,空气是温热而清新的。
越往市中心,装饰便越发奢华。帝国远东酒店,那座海滨城最豪华的宫殿式建筑,正在前方显现。它灯火通明,巨大的拱形窗户流淌出水晶吊灯的光芒,外墙上的彩旗与帝国双头鹰徽章在灯光照射下格外醒目。酒店门口已经停着几辆极为华丽的四轮马车,偶尔还有几辆汽车。穿着制服的侍者垂手而立,一些衣着华丽正式的官员正在附近小声交谈。
里奥尼德没心情欣赏这些景色,他心情有些紧张,有些是为了许久未见的父亲会和他说些什么,尤其是上一次父亲掷出的烟灰缸重伤了他的脑袋,一如那张名画《伊凡雷帝杀子》。
另一些则是为了伊琳娜的离开,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那些衣着华贵的男女像潮水般在宽阔的前厅里流动、聚散。军官们的制服缀满勋章,挺括的衣料发出摩擦的沙沙声。贵妇们曳地的长裙裙摆掠过光滑的地面,丝绸与天鹅绒泛着华贵的光,珠宝在她们的颈项、手腕和发间璀璨生辉。
在来之前里奥尼德就换上了军服,那些人见了他之后做出格外尊敬的姿态,仿佛先前海滨城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勒文家族的小儿子一样。
终于,引路的侍者在两扇对开的鎏金大门前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站立在那里。
“皮埃尔?你怎么也来了?”
不知为何,里奥尼德感觉看见皮埃尔比听说父亲来了还要开心一些。
但皮埃尔管家只是低着头,尽管他仍然试图维持管家优雅谦逊的做派,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有些不对劲。
“皮埃尔,你怎么了?怎么都不跟我打招呼?”
里奥尼德俯下身去,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愿意抬头说话。
皮埃尔管家的右脸上,有一片浑浊的紫红色淤痕,从他的颧骨上方开始蔓延,一直到眼窝下方。他原本高耸的鼻梁也被打歪了,时不时传来一阵吸气的声音。而另外一边,他的左眼正骇人的肿胀着,使那只原本精明而冷静的眼睛,被挤压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透过这些恐怖的伤痕,里奥尼德也能看见,皮埃尔的神情复杂,有隐忍的痛楚,也有深入骨髓的屈辱。他甚至不能自如地眨眼,因为每一个微小的肌肉牵动,都会引发一阵疼痛。
这一切让里奥尼德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试图冷静下来,询问皮埃尔管家:“告诉我,这是谁打的?”
皮埃尔只是摇摇头,他小声说道:“您别问了,进去之后,无论老爷问您什么,您都不要交代出大小姐的事情。”
说着,皮埃尔管家轻轻地推开了大门。
那两名各自家族中最具声望的父亲,正坐在豪华会客厅巨大的长桌两侧,早已没有了往日来往时的亲和。
“弗拉基米尔元帅,看看吧,你的宝贝儿子来了。”伊琳娜那矮胖的商人父亲,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里奥尼德。
但弗拉基米尔·勒文元帅并没有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只是怒气冲冲的瞪着伊琳娜的父亲。
里奥尼德向父亲敬了军礼,说道:“元帅,司令部说您点名要见我。”
元帅此时就像一只疲惫的老狮子,他摆摆手,示意里奥尼德坐下:“行了,让我们听听伊凡部长有什么话要说。”
但里奥尼德刚拉出椅子,伊琳娜的父亲就破口大骂:“来,这位少校,给我解释解释,你的未婚妻去哪儿了?你把伊琳娜送去哪儿了?”
里奥尼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元帅就替他回答了:“你家那个小女儿,一直都想当个作家,天天带着里奥跟那帮知识分子呆在一起,还有贵族不知道这些吗?恐怕是就你自己不知道吧?”
“哦?元帅,你这话说的就不负责任了吧?我把小女儿托付给里奥尼德,他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怎么听说,这小子在远东整天和一个本地野蛮人混在一块?就差睡一张床上了吧?”
听伊琳娜的父亲这么说,元帅拿起手旁的茶杯猛地砸到桌面上:“我警告你,伊凡部长,注意你的言辞。”
“你警告我?那我问问你们,皇帝陛下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对东瀛人的战事。现在我女儿跑了,这是叛国行为!就算我孩子多,比你们勒文家族多得多,假如有人问起了我该如何回答!”
里奥尼德看着那位矮胖的父亲憋红了脸,只觉得有些滑稽。
弗拉基米尔元帅扭头对里奥尼德笑了笑,他说:“瞧瞧,我们新任的财政部长最近压力太大了。我知道陛下一直在逼着你给他找钱花,可财政部长本来就是替陛下分忧的位置,这也没有办法啊。再者说,这孩子跑了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哪天没钱花了,她不还得回来吗?”
伊琳娜的父亲勃然大怒,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元帅的鼻子:“你懂个屁!我们索尔贝格家族在帝国混了百年,都没混出个爵位,到我这代终于有了起色,我不可能让你们这帮狗屁贵族葬送了它!我知道你们家一直瞧不起我们,你们唯独看得上的,只有我家的钱!”
元帅把茶壶推过去,示意他喝点水:“哎呀,伊凡,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们家族的地位不也有你们的功劳吗?而且出任部长的职位,皇帝给你封赏爵位,这不也是我和往日同僚运作的结果嘛。”
但伊琳娜的父亲并没有消气:“靠你运作?是靠我的黄金吧!我请你睁眼看看,到你这代,除了你这么个光杆元帅,你们勒文家在朝中还有人吗?要不是念及往日情分,我会把我的漂亮女儿嫁给你儿子?别做梦了!”
他的话着实戳中了弗拉基米尔元帅的痛点。
勒文家族自大帝时代从普鲁士迁入帝国,立下赫赫战功。但弗拉基米尔元帅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位曾身负重伤,这也是压力转到里奥尼德身上的原因。
元帅嘴角抽动,他沉默不语。
“索尔贝格先生,您应该很清楚,伊琳娜为什么如此痛恨您的家族,以至于非得远走高飞离开帝国才行。那不仅是为了实现梦想,也是为了逃离您”
在伊琳娜父亲的口中,他们童年至今的情谊变得一文不值,里奥尼德决心为伊琳娜和皮埃尔说些什么。
伊琳娜父亲挪动着因为痛风而有些变形的双脚,走过来指着里奥尼德说:“逃离我?你告诉我,伊琳娜想要什么我没给她?”
这时候,里奥尼德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伊琳娜的家庭,他知道的也只是从她口中听到的那些。
“呃......二十多年,您始终把她当成一个笼中的小鸟对待,可曾给予过她片刻的自由?”
“自由?你告诉我,哪家贵族女子不是这么过来的?”虽然最近身体不便,但伊琳娜父亲的脑子还是很灵活。
里奥尼德不知道如何反驳,贵族女子的确大多是这样的,但他也知道,伊琳娜和他们不一样,她是特别的。
他又试着转移话题:“而且,您为什么要打皮埃尔先生?他对您一向忠心耿耿,我在镜镇见过了,他帮您把远东的业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说到皮埃尔,伊琳娜的父亲更生气了:“他瞒着让伊琳娜去新大陆,这还不够吗!而且什么狗屁井井有条!我早晚要被这狗屁佛朗西人的倔脾气害苦了!”
里奥尼德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坐在旁边的元帅拍了拍伊琳娜父亲的胳膊,小声说:“行了,伊凡,我知道皇帝最近在查你的账,这也正常,之前不也查过几次吗?总得做点什么给反对派看,对不对?”
“你们这对薄情寡义的父子根本就不明白!算了,我跟你们没什么好废话的,我要走了。”
说着,伊琳娜的父亲就准备往屋外走。
“伊凡,不留下吃晚餐吗?”元帅站起身,想送送他,但被伊琳娜父亲伸手挡住了。
伊琳娜父亲又扭头对里奥尼德说:“我们索尔贝格家族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知道感恩,如果真勘测出金矿,我会感谢你的,告辞。”
说完,会客厅的大门慢慢打开,伊琳娜的父亲离开了房间。
在他离开的时候,里奥尼德好像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他又抬起脚把皮埃尔管家踹到了门上。
当他走远后,弗拉基米尔元帅抄起桌上的杯子就摔到墙上,摔得粉碎。
“你给我滚到旁边站着!”
元帅猛地推开里奥尼德身下的椅子,他还头回发现这老头竟然还能爆发出这种力量。
里奥尼德站到一旁,他抬着头,一年多以前在参谋部被父亲打破头的回忆又一次笼罩着他,但这次他决心不再让步。
“他妈的,你告诉我,是如花似玉的伊琳娜吸引不了你吗?!你叔父都告诉我了,在远东这一年多你给我捅了多少篓子!你为了那蛮子惹了几次教会?还当着神父的面杀了一个管家?”
里奥尼德倔强的看着会客厅高大落地窗上的彩绘玻璃,说:“他们在我身边安插奸细,我不杀他,军事法庭一样杀他,还得抄他家,我有什么错?”
“咚!”
元帅一拳打在里奥尼德的胸口上,他感觉肺部一阵抽紧,喘不过气。
“你懂个屁!那帮主战派早就想构陷你,我是看出了这一点才让你去黑水城避避风头,让你到叔父那罩着你,现在他都罩不住你了,才给你放假!然后你还给我捅篓子!”
“对原住民优待亲善的政令是皇帝陛下亲自颁布,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里奥尼德努力不做出痛苦的表情,只是盯着窗户。
“行了,你也大了,我给你留点面子,不打你。”元帅猛地坐到椅子上,从军服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拍到桌子上。
“要不是这封信,我今天不把你皮都扒了!”元帅把信推过去,接着说:“这信是我告诉你还是你自己看?”
里奥尼德被父亲那一拳打得眼冒金星,看不清楚信上的字,只好说:“报告元帅,您念!”
弗拉基米尔元帅翘起腿,瞪了他一眼说道:“行,你那个狗屁论文,让咱们那个伊凡部长手下的矿业专家看到了,他们发现配图里画了大量的什么......什么矿产指示植物?”
他说着,又拿起信确认着上面的字:“哦,什么问荆草和石竹?反正那帮专家怀疑那可能有金矿,几天前索尔贝格商会的人连夜赶过去了,这事还在保密阶段,别泄露出去。”
里奥尼德听见他的话,没有感到一丝的愉快,他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他们,他们是怎么找到部族营地的?”
“你到底是不是帝**人?军校怎么念的?你画了那么大的一张东瀛军队驻地,谁还不知道是哪儿?”一说起这个,元帅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描摹军队驻地的时候,里奥尼德只是出于军人的直觉。但由于他在远东服役这一年多,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军队的了解还不如在军校的时候。
里奥尼德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知道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发现金矿是什么级别的功劳吗?你要是没爵位,陛下甚至有可能赏个爵位给你,然后你可以拥有金矿开采的股份,那是世代的财富,明白吗?这也是伊琳娜她父亲只是跑来发疯,没有打你的原因,这金矿可把他急坏了!”
这确实是极大的功劳,以至于元帅都不打算和他追究先前的问题了。
“坐下吧,别跟那傻站着,跟个新兵蛋子一样。”一想到那座金矿,元帅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容了。
“父亲,真的要打仗了吗?”里奥尼德曾经想着那个论文,可以让萨哈良这样的部族民在帝国有尊严的活着,但现在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金矿上。
也许,皇帝陛下来了之后都会改变吧。
元帅大声的笑着,他猛拍着里奥尼德的后背,说:“你一个军人,还害怕打仗?别怕!皇帝陛下曾经答应过先皇,帝国永不加入征服战争。”
回想起自己忤逆父亲意志做的事情,里奥尼德不太相信皇帝陛下会听他父亲的话。
“我相信我的儿子,你不会跟那个蛮子有什么。等过两天,皇帝陛下来的时候会有舞会,我把外交大臣的闺女介绍给你,怎么样?她叫安娜,刚十八岁,不比伊琳娜强多了?也算是身世显赫,虽然外交大臣是个男爵,总比索尔贝格这种商人强吧?”
里奥尼德茫然的看着元帅父亲,父亲再一次为他安排好了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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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贵族间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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